杨林终究还是踏进了李家沟。
那是大年三十的上午。那一天杨家湾散着弥天大雾，地坝里的石头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头霜，天气冷得就像在最热的三伏天里用来冲凉的井水。吃过早饭，杨枝就带着她的弟娃儿爬上了高高的山梁。
当他们爬上那道高高的山梁的时候，已经云开雾散，冬日的杨家湾在清冷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萧条，往日苍翠的山丘如今已经变成了被白头霜打蔫的茄子。
这道又高又大的山梁如同一条卧伏的苍黄色巨龙，横亘在这个地处川东大地的偏远小镇周围那些延绵起伏的丘陵之中，将处在这个小镇外围的两个难兄难弟——杨家湾和李家沟分割开来。南面是开阔向阳的敞亮盆地杨家湾，北面则是狭窄背阴却又不知道弯弯曲曲将要通向何方的极长山沟李家沟。
从那条苍黄色的巨龙背上下来，杨林就跟着他的姐姐踏上了属于李家沟的土地。
他们走下一条条崎岖曲折的山间小道，踏上一根根黄沉沉的狭窄的土埂，穿过一块块青葱葱的绿油油的小麦地，终于从山梁子的后面拐上了他们的继父李聋子家的地坝。
春节俗称过年，但年不是用来过的，是用来团的。因为大年三十是举家团圆的一天，只要能跟亲人团聚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我们中国人也必将充满无尽喜乐。俗语云：“稀饭放盐，当如过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东沙市周边的地区是没有吃年夜饭这样的习俗的，至少晚饭并非当天的正餐，这边团年的正餐是午饭。
中午十二点，当丰盛的年饭摆上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的时候，人们就会摆酒上香，对着堂屋磕头请愿，请已经故去的老人们回来率先享用酒食，这叫“请神”，也叫“敬老人”。敬完老人，一家人才放鞭炮开始享用年饭。
到了下午，人们会带上香蜡纸钱和用腊肉做成的刀头，到先人的坟地上给先人们进香烧钱，祈求他们保佑他们的子子孙孙在新的一年里举家平安享受富贵。
晚上的这顿饭也没有什么讲究，大多会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或者包一锅香喷喷的饺子。
请了神，还得送神。晚饭后得带着香蜡纸钱在马路边将请回的老人送回去。
这一系列的程序走完以后，就开始除夕守岁，开始满怀憧憬地等待进入崭新的一年。
李聋子今年也严格地遵照了这个程序。今年是他成家的一年，从此以后他不再会是孤单一人了，他开始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今天他特意将隔壁他的弟媳妇吴连娇一家子也请了过来。
在李聋子和杨枝的引领下，杨林喊那个挺着一口难以分辨是黑色还是黄色的大龅牙，神情不知道是慈祥还是淡漠的老地主为“嗲嗲（爷爷）”；喊那个笑容可掬总是寻三问四热情得不像话的女人为“二妈”；喊二妈身边那两个看起来比他自己俊俏多了的少男少女为桥哥哥和星姐姐。
杨林着实有些纳闷，爷爷就是爷爷嘛，还非得喊啥子“嗲嗲”，这李家沟的称呼还真是怪异得可以。
满汉全席是什么？杨林没有见过，只在电视里偶尔听见，或者在人们茶余饭后啧啧的赞叹声之中知道那是一种最最丰盛的宴席。
但杨林一厢情愿地觉得今年的团年饭跟那什么满汉全席相比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看起来甚至比去年他大舅洪荣贵屋头办得还要入眼哩。
满眼满桌都是那红亮亮的做得肥腻腻的肉食：炖得稀烂稀烂的肘子，烧得油光灿灿的肥鸡，煮得白浪白浪的鲫鱼，蒸得粉浆粉浆的甜肉……还有那一盘又一盘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交杂在一起的各种凉菜热菜，除了一两样素菜以外全是肉食！
也许这样的菜式不会让那些脑满肠肥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家伙们提起丝毫的兴趣，但李家沟的村里人就喜欢这样，就是喜欢大口大块地嚼着不住往下面滴油的肥腻腻的肉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馋哩。
杨林光是看，都已经看饱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吃过这么丰盛的家宴！对，就是家宴！
两家人团在一张略显陈旧的八仙桌上，言笑晏晏地吃着团圆饭，摆弄着家长里短乡里乡情，兴致颇高。
杨林的兴致也很颇高，他只对食物的兴致颇高。
让我过来吃肉对吧？那我就敞开肚子吃个够！正所谓：有饮食不餐，必定有点憨！
有了这个觉悟，杨林哪里管其他，闷声大吃，若非这小子当时还有那么一点点羞恶之心，就他的难看吃相在吴连娇等人眼中定是狗肉东西——上不得台面。
哧溜一声！一大口萝卜肉汤下肚，感觉舒服极了。再一口吞掉一块炖烂的大萝卜，更是舒服！
只是很快他就舒服不起来了！
在这顿异常丰盛的午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杨林便皱着眉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溜到了堂屋，坐在了板凳上，闷闷的一动不动。
李聋子洪秀杨枝，以及新堂姐李星，新堂哥李桥和二妈吴连娇再三再四地前来问候，他总是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说：“吃饱了。”
事实上，他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肉食了，以至于刚才他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萝卜放在嘴里囫囵两下便吞入了肚中，初时倒没有感觉，直到后来一股烧心烧肺的滚烫才从喉管一路下滑，一直聚集到他的胃里，烫得他瞬间失去了任何食欲！
吃了一顿极为解馋的和和美美的团圆饭，李聋子就扶着他的老地主父亲带领着亲亲密密的两家人爬上了山坡，走进了他李家的祖坟。
那个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的老男人恭恭敬敬地点蜡上香，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在衰草杂生的土坎上规规矩矩地叩了几个响头。
接下来一群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就纷纷开始跟着他一起叩头祈祷了。
当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空空寂寂的山间停止的时候，当纸钱的飞灰在高高远远的天空中散灭的时候，那个苍老的男人又扶着他的老地主父亲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如释重负，领着亲亲密密的两家人走下了萧条的山坡。
上了李家的坟，杨家那边自然也不能忘了。
杨枝和杨林带着香蜡纸钱翻过山梁回到杨家湾的时候，他们已故的奶奶的坟上已经有人烧了好几堆纸灰了。
姐弟两个也摆上了刀头，点亮了蜡烛，烧起了高香，燃起了纸钱，然后跪在了孙老太婆的坟前。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他们走下了高高的山坡，来到他们父亲杨有钱那小小的坟前。
杨有钱那冷冷寂寂的坟上竟也有人烧了一堆黑乎乎的灰烬，这让杨枝和杨林都深感诧异和欣慰。除了他们之外，毕竟还是有人未曾忘记他们那默默无闻的父亲的。
也许是因为春节的喜庆和少年人特有的容易忘却的缘故，站在父亲的坟前，杨林竟恍惚觉得他的父亲杨有钱的形象竟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脑中模糊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