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欢乐几家愁,李自成西安登基称帝,大宴群臣,犒赏三军,鞭炮齐鸣,军民同乐,一派兴旺景象。相比起西安的欢乐,北京的皇宫紫禁城可谓是强作欢颜。
昨晚是一年的大年三十,强颜欢笑中,崇祯在后宫陪着周皇后,田妃袁妃以及其他嫔妃还有儿女们吃年夜饭、放鞭炮、一起守岁。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高兴起来,还喝了几杯御酒,壶里乾坤大,酒中日月长,难得的睡了几个时辰的好觉。
然而,等睁开眼新一天到来的时候,该考虑的事情还是要考虑,比如剿匪,比如抵挡东虏的入关侵犯。
该没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如国库的存银。
该犯愁的事情还是要犯愁,比如各地兵马补发饷银的请求奏章。
该害怕的还是要害怕,比如山西、甘肃、北京的鼠疫。
崇祯压根就没想到,这绝不是一个能让他痛痛快快度过的新年。
他更没有想到,这一个新年,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新年。
因为,这个新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离奇的事,堪称“亡国之兆”。
根据礼制,大年初一这一天,群臣要一起进宫朝贺,给皇帝拜年。这个早朝,也是一年朝会中最有意义的一次早朝。
结果,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朝会,却因为宫中的报时系统出了故障,给搞砸了。
当时,上朝的钟声早了一个小时,崇祯皇帝换好大礼朝服在华盖殿耐心等待大礼朝会的钟声鸣响后,举步走入奉天殿。然而看到的场景,如同寒冬兜头淋了一桶冰水,让他不知所措并愤怒地浑身微颤。
偌大的奉天殿除了一队值班的锦衣卫空无一人。奉天殿的丹墀以及其下的广场上也是空空荡荡,仿佛大礼朝会早已结束一般。
执勤的锦衣卫不明所以也不知所措,在崇祯皇帝要杀人的目光中跪地解释,大臣们还没有赶到,可能是没有听到钟鼓声,以为皇帝还没有出来,还在午门外的朝房里等待。随行的侍从也请示崇祯再敲一遍钟,打开宫门让大臣们赶快赶过来。
崇祯传旨,再次鸣钟,并说“钟不歇,宫门不闭”。但是许久之后,仍然不见一个大臣前来。只能在朝堂上傻傻地等待众人。
目睹了群臣集体迟到后,崇祯彻底怒了。他不认为是皇宫的报时系统出了问题,而是认为群臣越来越散漫、越来越不负责任,这才导致了集体迟到。于是,皇帝下令取消了朝贺,愤怒地回到后宫。
崇祯皇帝如此草率地取消朝贺,让赶来上朝的群臣惊恐不已。
毕竟,这是新年的第一次朝会,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取消呢?
皇帝迁怒于群臣,毫无道理啊,这是不祥之兆啊。
群臣准备的贺表念给谁听呢?
但这种不祥之兆,才刚刚开始。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大年初一上午,京城突然刮起了沙尘暴。
狂风肆虐,整日不歇,大风扬起的阴霾遮天蔽日,犹如夜晚一般。“震屋扬沙,咫尺不见”,能见度极低,对面的人都看不见了。要想出门,只能点着烛火外出。
面对此景,崇祯皇帝的心凉到了骨头里。他算了一卦,渴望上天告诉自己原因,借以安慰自己。
但算了一卦后,崇祯更闹心了。
原来,这个卦辞是这么写的,“风从乾起,主暴兵至。城破,臣民无福......”
崇祯不甘心,他又算了一卦,结果更闹心了。
“星入月中,国破君亡”。
国破!君亡!试问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崇祯皇帝闭上眼睛,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嘀咕了几句话,
“昨晚不该喝那几杯御酒的,尚膳监的管事该杀,朕太疲乏,还是继续睡吧”。
这就相当于口谕了,语调虽然不高,却能让人听清,虽然听得清楚,皇帝却是闭目说话。随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小声的回答“接旨”等了一会不见皇帝有继续的动作,于是不敢打扰,转身安排杀人的事情去了。
杀人是大太监、东厂提督、总提督京营戎政曹化淳的职责,曹化淳接口谕后吃惊不小。
“承恩,尚膳监管事孙显一向小心,如何惹怒皇爷?”
“皇爷说昨晚不该喝那几杯御酒的,尚膳监的管事该杀,皇爷又说他太疲乏,还是继续睡吧”
曹化淳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是帝心难测,既然有旨意,那就杀呗。
“那,谁来掌管尚膳监,可有旨意?”
“没有,皇爷睡了”
“来呀,去四个人抓孙显来问罪,皇爷说他该杀,传话副管事李忠暂时掌管尚膳监”
四个太监领命,躬身施礼后去尚膳监执行任务。
“承恩啊,咱的眼皮一直在跳,今天这两件事不同寻常啊,钟声早了一个时辰,搞得开年第一次早朝举行不了,敲钟的两个人上吊了,好端端的天来了沙尘,遮天蔽日的,皇爷让杀孙显,
真是处处透着邪性,这第一天就这样,让人提心吊胆。”
初二日,崇祯皇帝在书房召见内阁全体阁臣共商国事。
明朝内阁是明朝建文四年(1402年)至崇祯十七年(1644年)的皇帝咨政机构,实施过程中权力逐渐增大,后形成为明朝行政中枢。内阁辅臣的人数为一人至七人不等,辅臣奉命出外办事,多自称阁部。
起初,内阁大学士只具有顾问身份,皇帝才有最终决定的权力,而大学士很少有参决的机会。
到明仁宗、明宣宗时期,内阁地位日益受尊崇,自此,内阁的权力日益增大,到明世宗中叶,夏言、严嵩等人执掌内阁,地位赫然为真正的宰相,亦可压制六部。
然而,虽然首席内阁大学士(或称内阁首辅)有票拟的权力,但却不得不依赖于内部太监送达批红 。首辅大学士的职权如同以往的丞相,但必须与宦官合作,才能执掌大政,如张居正结合冯保。
内阁既然追本溯源是皇帝的咨政机构、秘书班子,学识渊博为第一要求,所以有非举人不能入翰林苑,非翰林不能入阁的传统。
内阁全体阁臣共四位,分别是:
文渊阁大学士魏藻德,东阁大学士李建泰,文华殿大学士胡真德、武英殿大学士赵复礼。四位大学士之中,按照传统,以崇祯十三年状元、文渊阁大学士魏藻德为首辅,魏藻德年龄最小,偏偏是皇帝直接任命,而非按资排辈由阁臣逐级提升而成,后世俗称空降官。
内阁为天子近臣,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内阁议事,就像召开个内部小会,不是开朝会,对礼仪要求不正式,不必三跪九叩正式行礼。
“诸卿,对昨日早朝和午间沙尘两事,有何见解?”
皇帝问话,按例首辅先回答,三位阁臣看向魏藻德。
“臣深思一日,推演数次,皆是吉兆,臣为吾皇贺,为大明贺,吾皇万岁万万岁”魏藻德起身大礼参拜。
三位阁臣不动声色,互相悄悄的对个眼色,内心的震惊、鄙视、佩服、担忧毫不外露。
“魏卿请起,请为朕解说其因”
“钟声早响了一个时辰,这是上天借敲钟人之手催促我亿兆子民应早起劳作,所谓天道酬勤,凡勤劳者,必有福报,宫中比宫外更早,预示上天将有大福先降于宫中,请万岁赏赐宫中敲钟之人”
“敲钟之人已经畏惧上吊而死”
“上天借他们之手传递信息,神灵之音,摧人心肺,此乃上天收取的牺牲祭品,实为正常,无福之人想求仁而不可得”
“沙尘蔽日又做何解?”
“沙尘来自东北方,东北乃建虏所在,皇太极去年死去,建虏群龙无首,其弟多尔衮,其子豪格为争首领位置,自相残杀,内斗不休,刀兵不止,民怨沸腾,女真族内无宁日,煞气冲天,上天因此震怒并告诉四方。臣再为吾皇贺,为大明贺,吾皇万岁万万岁”魏藻德再次起身大礼参拜。
“魏卿所言,与朕所感十分吻合,朕心甚慰,请魏卿上表贺来”
崇祯压在心上的石头放了下来,顿感一身轻松。
有这样两个吉兆作为一年的开端,预示着今年将万事顺心。
三位阁臣不管赞不赞成,既然皇帝表态“魏卿所言,与朕所感十分吻合,朕心甚慰,”明知魏藻德胡说八道,牵强附会,指凶为吉,暗地欺君,可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又不好御前反对,既得罪了首辅,又可能惹怒皇上,承担不测之祸。
俗话说,祸从口出,又俗话说,千言万语,不如一默,那就萧规曹随,明哲保身。
你首辅尽管开口,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今天谗言媚上,操纵人心,只怕他日因言获罪,自食其果,祸及自身,悔之晚矣。
祸福本无门,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苍焉可料 。
虽是状元公首辅,可察其言,满嘴谎言。观其行,实乃草包。
既然如此,就随了你的愿,把你捧的高高在上,顶在头里,有雷你先趟,有箭你先挡好了。
看皇帝的眼光向自己三人看来,表现出征求意见的样子,齐齐点头,“首辅高见,大利国事,臣等附议”
这个议题胜利通过,那就继续聊下一个议题。
“厂卫报西安李贼策划于春节称国,朕忧心忡忡,该如何处置”
“皇上勿忧,前东阁大学士杨嗣昌言足食才能足兵,保民方能荡寇,臣深以为然。
李贼犯上作乱,起兵于陕西,后继承高迎祥匪号称闯王,在朝廷官兵围剿下,狼奔豚突,四处流窜于陕、晋、豫各省,不事生产,只以劫掠为食,无根无基,四面树敌,缙绅诸民,切齿痛恨,无知小民,为了一口吃的,被其裹胁,看似汹汹,实则不足为惧。因利聚则会因利散,臣建议三管齐下,以兵马围剿削其势,以官位相诱离其心,再以降匪剿李贼。
崇祯点头,魏藻德的策论继承了杨嗣昌的剿匪主张,并无新意,胜在稳妥。
稳妥好啊,此老成谋国之言,难得魏藻德年方四十,居然稳重如斯。
既然东虏内斗,自然无暇侵略中原,骚扰京师,那就可以集中力量剿匪,早日实现国内安定,一旦完成剿匪,不消几年,大明中兴就能实现。
这又是攘外,又是安内的,靡费钱粮无数,损兵折将实在是难啊。
“朕敬天法祖,无一日不在筹划富国强兵,使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成文治武功,诸卿当助朕建不世宏业,青史留名”
又来了!又来了!
四位阁臣顿感头疼。
这崇祯皇帝你单说敬天法祖也行,说建不世宏业也行,都不会让人头疼,可是如果两件事放在一块说,就让人莫名头疼了。
敬天,这是套话,皇帝么,又称天子,天之子,子焉能不敬父?
法祖,效法先祖,祖是哪个祖,一是太祖朱元璋,二是成祖朱棣。
时间过去了二百多年了,有些做法已经过时,可还是因循旧制,就难受了。
别的不说,有两件国策就很不好。
其一,身边最现实的内阁制度,明朝朱元璋因为胡惟庸叛乱案件,废除丞相改内阁,内阁阁员就是小秘书,又要出好主意,又没有实权。
身为内阁成员,这一条坚决不能效法。
还是严嵩、徐阶、张居正这样的首辅当的过瘾,在位时间长,挟相权对抗皇权,一令出,天下战栗,一令归,地动山摇。
门生下属死党众多,以首辅之名代天子驾驭六部百官,权倾朝野。
财政宽裕不说,自家存放金银的库房也是满满的。
尤其是张居正。
“首辅兼为天子师,
政令通达权势强,
一条鞭法增国力,
黑心宰相卧龙床”
简直是宰相届的万世楷模。
其二,恩养宗室制度。
朱元璋打下天下以后,朱就成了国姓,分封子孙于各地,“初封亲郡王、将军四十九位”。
皇族子孙享有特权,不受普通法律约束,听令于宗人府,不归当地官府管制。
诸王的府第、服饰和军骑,下天子一等,爵位世袭罔替,公侯大臣见了都要“伏而拜谒”。皇族无需交税,甚至可以在地方收税、鱼课、盐店,极少部分宗室甚至仗着特权对地方官员横加欺凌。
明太祖对子孙厚待,制定了丰厚俸禄标准,洪武九年(1376年)亲王禄米岁支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后来有所削减。
为了让宗室们充分享受幸福,朱元璋规定皇族不必从事任何职业。
每一个皇族后代,所有消费需要都由国家承担,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以至于明人不禁感慨,“我朝亲亲之恩,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矣”。
在政策刺激下,皇族们展开了激烈的生殖竞赛,如:庆成王光儿子就多达一百余人,女儿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明朝末年朱元璋的子孙已繁衍至100万人之多。
随着宗室人口的迅速增加,宗室领取的俸饷总数目巨大,禄米拨给的总数远超出国家各地一年的岁供京师的粮食,国家也因之背上沉重的负担。
举例来说,1602年,大明政府总支出2885万两,宗室支出用了1526万两,俸禄支出409 万两,军费支出 936万两。
关键是花了这么多钱,唯一的回报就是不造 反。
只要生在朱家,代代不愁生计。
明末三朝,明光宗朱常洛、明熹宗朱由校、明思宗朱由检。也就是泰昌朝、天启朝、崇祯朝时期,只要有机会接触财政支出数字的官员,必定会想,如果砍去宗室支出,国家无忧矣!
然后看看周围,不敢吐露一言半语,该干啥干啥。
敬天法祖就是捆住手脚,建功立业需要大展手脚,是不是矛盾?是不是两个极端?
所以说,神与智障,表现一样,成者为神,不成者智障。
建州东虏暂时不考虑威胁,西安闯贼也有了计较,第二个议题胜利结束。
第三个议题,
“国用匮乏,兵部报欠饷七百万两,诸卿有何良策”
几位大学士集体沉默。
没法不沉默,国内连年剿匪用兵,关外抵御女真东虏,兵器、盔甲,火药,粮饷,抚恤,赏银,林林总总,数目巨大,屡次加征赋税,民间不堪承受,士林议论纷纷,朝堂争斗不绝,边军屡次闹饷。
征收银子,不是起个名目就能收钱,朝老百姓收钱,逼急了眼是要造反的,李自成、张献忠不就是这么反的么?
国家危难之际,宗室不带头开源节流,别人为什么冒丢官掉脑袋的风险去划拉银子。
这个国家,可是姓朱。
收不来银子是无能,聚财乏术,丢官丢命。
收上来银子是无德,盘剥民力,不恤民生,还是丢官丢命。
丢官丢命不说,名声尽丧,还累及子孙。
既然粘上就是个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粘,避之唯恐不及,如果粘上,立马辞官脱身,留得大好身躯,干点啥不好?
前面几任首辅血的教训还少吗?
既然皇帝不能给出方向,那就别怨做臣子的无能。
沉默中,崇祯皇帝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四位阁臣的反应,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虽然期望不高,多少有点期望,可四位阁臣静坐无言,显然是拈轻怕重、黔驴技穷。
点名吧!
“东阁大学士李建泰,卿有何建议?”
李建泰起身,“吾皇英明,吾皇英明”
驴唇不对马嘴的答非所问。
“文华殿大学士胡真德,卿意下如何?”
“请陛下明示,臣肝脑涂地,誓死报效”
“武英殿大学士赵复礼”崇祯直接点名。
“臣以为……以为,按旧制可好?”
这是回答问题?
我本问你,你却问我!
崇祯转向魏藻德,“魏卿,你认为呢”
魏藻德没有迟疑,
“兹事体大,影响深远,为持续收支,需召集户部账房等术算人员,集思广益,反复推演,请陛下允臣等共议。”
这个答案,算是答案?好歹听到了点好的,知道为国筹算,持续收支。
魏藻德的回答,似是,无实在内容;似非,却又高屋建瓴,立足长远,难以驳斥。
疑似缓兵之计耳。
崇祯无奈,与内阁四位阁臣一起沉默。
片刻后,崇祯缓缓道,
“鼠疫肆虐京师,顺天府缺银缺人连连告急,死者累万人,更有阖家染疾者,应采取良策,用良医良药,速灭鼠疫,一旦不治,蔓延京师,恐无幸免者。”
魏藻德对鼠疫早有腹案,等崇祯说完,站起身来,
“顺天府管理地方,力有不逮,盖因级别不够,多方擎肘,疫情紧急,人命关天,臣请皇命调度诸官,火速防疫”
崇祯在潜意识里,还以为几位阁臣会习惯性的推诿半天,说半天困难,讲一堆价钱,然后才安排下去,没想到魏藻德主动请命,简直是日出西山,从来没有之事。
略一考虑,魏藻德初任首辅,急需政绩提高声望,防疫又是容易出政绩的事情,疫情虽然危险,又不需要他以首辅之尊如医官一样到街头治疗病人。
所以,魏藻德主动请命任事,看似突兀,仔细想来,并不奇怪。
朝廷用首辅这样的高官统御防疫,正好可以体现朝廷重视民间疾苦,何不成人之美,两边得利。
“魏卿心系黎民,主动任事,大善。请卿上个条陈,防疫所需,尽力满足。”
魏藻德回答道,“请陛下下旨,并拨户银若干,疫情紧急,臣明日即到顺天府坐镇,调度各方,尽快开展防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