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太阳高悬。朱月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留恋被窝,不肯起来,脸朝着墙壁,偶尔打个哈欠,脚趾头夹弄被单打发时光,听到隔壁屋子有动静,知道朱子泊已经起来了,探出脑袋,把耳朵贴在墙上,却听到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朱子泊,另一个是周岱鹏。
“子泊哥哥,我这个‘岱’是什么意思?”
“岱就是泰山的意思。”
“原来是泰山的意思,我明白了。唔,那‘岱鹏’就是站在泰山上的大鹏鸟咯。”
“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我要去的却是华山。”
朱月心想,原来是周岱鹏在跟朱子泊学认字,吐舌作了个怪腔,虽然两人看不到。她没想到自己的脑袋已经离墙很近了,舌头一吐,舔在了墙上,连忙滚到床边,向地上狠呸了几口,滚回去继续偷听。
隔壁朱子泊道:“你把我刚才教你的‘五岳’默写一遍。”周岱鹏提笔写字,少时书毕。朱子泊取过看来,赞道:“全部正确。”这两句话相隔并不长,朱月心却觉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道:“写这几个破字还要费那么长的工夫。”朱子泊递纸道:“读来听听。”周岱鹏接过纸还没启齿,朱月心已经将五岳默念了一遍,心道:“这呆子,定是要将‘嵩山’念作‘高山’。”想起自己以前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不由偷偷的笑,竖起耳朵,就等周岱鹏出洋相,便好开怀畅笑。
“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
“中岳高山!中岳高山!中……”
“……中岳嵩山。子泊哥哥,我念得对不对?”
“念得很好,一个不差。”
随着朱子泊的这记称赞,朱月心大失所望,满脸的无趣,顿时感到了脖子周围的寒意,缩回被窝不想再听,咬着被单看天花板,心道:“这呆子竟然念对了!”将被子拖过头顶,把脸藏了进去,又想他多半念错过好几次,至少一次,这次才念对的,兴许还将南岳和北岳背颠倒了,就“嘻”一笑,脑袋探了出来,冒着寒冷又去偷听,只听到婴儿哭了一阵又安静下来。
隔壁朱子泊正在看《论语》,桌上还有一本《中庸》。周岱鹏已经将今天的任务,一百零八个生字、三十六个生词、十八个成语都一鼓作气完成了,觉得也没什么好复习的,便去翻那本《中庸》,看了几行,大都看不懂,“哗哗哗”自首页快翻到尾页,复又翻了回来,觉得没甚意思,想自己向人家求教,也得教人家点东西作为回报才是,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除了讨饭和武功别无他会,当然不能教朱子泊讨饭,于是就问他想不想学武功。朱子泊摇了摇头,谢过之后继续看他的《论语》。
朱月心等了好久才等到二人这一问一答两句话,心道:“你教他还不如我教他。”续听了一阵,耳朵贴在冰冷的墙上快冻僵了,才又缩回被窝。听到肚子“咕咕”叫饿,等身子捂暖了,被子一掀,跳下床来,穿衣穿鞋,甚是利落,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照,理了理头发,既不浓妆也不淡抹,自觉相宜,飞似的奔了出去。少时捧回一碗热汤和几个包子,在梳妆台前边吃边打扮,双重享受。
吃完了也就打扮好了,不把碗筷送回就去敲隔壁的门。开门的是周岱鹏,坐着的朱子泊见是朱月心,忙站了起来。朱月心道:“我想到城外溜一圈,你去不去?”朱子泊指指书,见她面色不悦,忙道:“好,我去。”朱月心这才恢复笑脸,转问周岱鹏去不去。周岱鹏心道:“我和你们两个一起去,便似可有可无一样。”于是表示要好好复习功课,不想去了。朱月心也不勉强,只道:“那你好好温习功课,”见朱子泊整过衣裳,“我们走了。”
两人到了前院,见朱仝在练枪,董辰绢和伍晓芳立在一旁,与其说是看他使枪,不如说是在监视,又见那边徐锋和花耀二人,钩镰枪对梨花枪,如金虹银龙,不精彩却也好看。朱月心过去问他们出不出去。徐锋待要答应,花耀在他耳边道:“他俩出去,我们跟在后面算什么。”朱月心道:“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干嘛这么鬼鬼祟祟。”听二人同声道不去,转身就走。回到朱子泊边上,二人一起向三位长辈打声招呼,出了府门。
朱子泊将门轻轻掩上,见一杆花枪横飞出墙。朱月心一跳间便将花枪拦下,一枪在手,枪头银亮,红缨似火,黄白色的杆子甚是光洁,握起来一点也不刺手,显是一条新枪。拿到朱子泊面前炫耀,只听他道:“你爹自己用那杆没了缨的旧枪,让你用新枪,待你甚好。”朱月心淡淡一笑,说道:“你娘待你不好么。”却不容他说话,催他快走。
朱子泊悠步慢行,见到熟人,作揖寒暄两句。朱月心雀步如飞,像在赶蝉,免不了要停下来等他,却一点也不嫌烦。有的熟人夸朱子泊文才,有的则说来年状元非他莫属,反正都是天一样高的赞词。朱子泊听得有些受宠若惊,却把朱月心给乐坏了,仿佛在捧她。
二人路过太尉府,只见大门紧闭,门上朱漆铜钉,两只虎头龇牙咧嘴,各叼一只金环。门前两座石狮子大喇喇的蹲坐在那里,瞪眼看人,却很少有过客正眼瞧它们一下,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从来就不曾想到去看它们。两个门卫挎刀而立,不晓得几时开始和那对石狮子为伍,也不怕头顶上方镶着金字的乌匾哪天落下来砸坏了脑袋。看这两人,倒不怎么凶悍,肤色虽赶不上雪白,比朱子泊也深不了多少。宋朝是个武功不振的年代,大体上看,京城一带的禁军和地方上的厢军都是半斤八两。至于京城禁军,养尊处优的占了大半,就更没用了。这两个门卫站在那里,大概就是向人们展示这一点,仿佛在说:“西夏人我们征服不了,万一契丹人打过来,大家能走就走,千万别指望我们。”所言非虚的话,真有一天头上的牌匾砸下来,以他们的身手,怕也是躲不开的。所以两人最好和那对石狮子换个位置,石狮子石头脑袋,虽然牌匾砸下来也不晓得躲闪,却当得了一砸,不教砸坏。想必两人也想到过,可能与两位狮大哥关系不好,好说歹说没换成。怎么不来硬的?必是地位不及人家。石狮子地位比人高并不希奇,府里头的猫啊狗啊,地位比他们高的有的是。
朱子泊读书人,深知“眼不见为净”的道理,也是正眼不瞧一下。朱月心偏要多瞧上两眼,见门面气派,心里不服:“祸国殃民的家伙,哪配住这里头,应该搬出来让给我爹住!”不服过了,人也过了,望不到了,气也消了。
望不到门面,围墙还在眼前,只不再碍眼。忽见一人墙内跃出,落地后向墙里边愤然道:“想叫我做他义子,断难从命!”这人也忒胆大,大白天的,且不论他是怎么进太尉府的,以这等方式出来,委实教人替他捏把汗,至于后面这番大嚷,与他出府的方式一比,却显得次要了。
过客止步,商贩注目。两人惊相望,认出这胆大男子竟是朱士梁,顾不得“眼不见为净”的道理,向府门口张望一番,见石狮子依旧蹲坐,两个门卫也没反应,围墙内平静如常,心下泛奇,却也不敢庆幸得过早。朱士梁这时已到了他们背后,突然开口说了声“你们好”,将两人吓了一大跳。朱子泊回身,轻拍胸口。朱月心却不转身,背对说话:“朱士梁,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不知道!”朱士梁一怔,问道:“你听出我的声音了!”朱月心方才转身道:“我们早就看见你了。”朱士梁又是一怔,恍然道:“刚才除了瞎子,谁都应该瞧见我了。”朱月心道:“很风光是不是?”朱士梁笑道:“你这么说,我倒觉得确实有些风光。”朱子泊望了望府门,仍不见动静,问道:“谁要你做谁的义子?”朱士梁笑容转怒,说道:“你们那位高大哥,我昨夜送他回府。今早他要我做高俅那老贼的义子,劝了一上午,我怎能答应!”朱月心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事,不做便不做了。走,出城玩去。”朱子泊忧心顿去,说道:“高大哥顾念你昨夜对他的照顾,你这样子无礼,他却没叫人捉你。”朱月心道:“就算没那事,高大哥也不会胡乱捉人的。”朱士梁道:“就算把我捉了去,我也不怕,死活不做那奸贼的义子!”朱月心啧啧道:“你看你,又来了。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人憎恨那老贼,别人都甘愿做他义子似的。”朱士梁平静下来,问二人是否见到他的义父朱武。朱月心道:“他在城外。走,我领你去。”朱士梁便与二人同行。
快到城门口时,朱子泊趁朱士梁走在前面,悄悄对朱月心道:“你要挨骂了。”朱月心诧异道:“为什么?”朱子泊道:“昨天士梁他没回酒店,朱武叔叔也不问我们下落,想来他刚收这义子,不想对他吐露行刺一事。”朱月心眨眼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多心。”朱子泊道:“不信就打赌。”朱月心道:“赌就赌。”朱子泊道:“赌什么?”朱月心想了想道:“赌一盒胭脂。”朱子泊道:“我要那东西做甚。”朱月心道:“是你要赌的,赌注当由我定。”朱子泊道:“胭脂就胭脂,大不了我赢了送人。”朱月心对这句话颇为敏感,紧问道:“你拿胭脂送谁?”朱子泊笑道:“送我娘不行么?”朱月心暗松了一口气,说道:“你还算是个孝子。”朱子泊道:“你想当孝女,不妨赢了送你爹。”朱月心道:“我爹要那东西做甚。”朱子泊道:“你爹送你新枪,你赢了东西却不孝敬他,自己贪用,于心何忍?”朱月心见他奚落自己,打他一下道:“你在长辈面前装得老实,没人的时候却专想着欺负我。”朱子泊道:“我只说你几句,你却打我,不知是谁欺负谁。”朱月心又打了他一下,别过头道:“你要我做孝女,大不了我永不嫁人,一生侍奉我爹。”说完偷望了他一眼。朱子泊没有看她,脸却有些红,叹道:“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说得她满脸的疑惑,直追问道:“什么事我不明白?什么事?你倒是说呀!说啊……”朱子泊任她是问是打,硬是不说。朱月心得不到答案,便自己胡猜,忽道:“你确信我打赌必输是不是?”朱子泊顺她道是,面上忧虑、遗憾、无奈三色交融,一现即逝。朱月心天真烂漫之人,不曾看出,只道:“输定了的是你。”
前面朱士梁已出了城门,回首问二人该往哪边走。城下二人同指远处一座小山头,便赶了上去。朱士梁等他们赶到,见二人脸都泛红,问道:“你们躲在后面说我坏话是么?”朱月心道:“谁说你坏话了,真是多疑!”朱士梁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诳我出城,寻我开心。”朱月心“哧”一声道:“随你怎么瞎猜。”却不知刚才自己也是一般的胡乱猜想。
城外青山,一水环抱。河水湖绿,清澈见底。一桥横跨,远看便觉惊险。这桥只有四条缆绳,左右各一根,底下两根,荡在那里随风抖晃,连一块铺板都没有。桥那头坐着一人,正在擦炮筒,全然不曾注意到三人。朱月心心道:“是了,抽去铺板,有凌叔叔的大炮守着,就是千军万马也过不去。”抢着第一个过桥。朱子泊道声“小心”,她一只脚已经踏了上去。那边凌振发觉缆绳大晃,抬头端炮。朱月心见炮口对着自己,吓得尖叫一声,脚底生滑,亏得两手紧抓绳索,人悬半空,没跌下去。凌振认出是她,哈哈大笑道:“丫头就是丫头,虽然会些武艺,终是经不起吓。”朱月心听了甚是不快,颤声喊道:“谁怕过了,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滑倒的。”凌振道:“那你现在怕不怕?”朱月心道:“你过来替我,便知怕不怕了。”凌振道:“我能过来的话早就过来荡秋千耍了,强似在这里闷坐。”朱月心心道:“骗人。若不是你刚才那一吓,我早就过来了。这桥儿还能难倒你?”
这边二人将朱月心拉起,朱士梁便走在了第一个。他马步扎实,走这桥不觉有甚难处,很快便到了对岸,却被凌振拦住不让过,理由是不认得他。朱士梁道:“我就是在雨韵酒楼打抱不平的那个,大叔当时在场,应当认得我。”凌振道:“认得也不让过。”朱士梁没法子,回头见朱月心扶着朱子泊在桥上艰步难行,比蜗牛还慢,便回迎过去,将朱子泊负在背上,三人一起过了桥。
朱月心和朱子泊一到,凌振不好独拦朱士梁一个,便都让过了。三人到了众好汉那里,朱月心果然被朱武拉到一旁暗说了几句,想自己乘兴而来,却遭这等待遇,越想越不快,听樊瑞道:“小娃子专程来看我们,都捎了些甚么好吃的?”朱月心没好气的道:“你们这样对待我爹,我还给你们捎吃得?做梦。”扭头便走。朱子泊方与众好汉礼过,见朱月心要走,紧接着又匆忙辞别,追她而去。朱士梁也要走,却被朱武叫住。
朱子泊追上朱月心,问道:“生气了?”朱月心一脸委屈,说道:“这个死……”猛然想到打赌的事,改口道:“没什么,看到他们就讨厌罢了!”朱子泊道:“莫不是给长辈们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朱月心慌忙否认:“谁说的,呃……他感谢我帮他找到了士梁。”朱子泊一句“不就一盒胭脂么”,既表示自己不把一盒胭脂放在心上,又是在说她为了一盒胭脂耍赖,小家子气。朱月心只听出前者,说道:“信不信由你。”朱子泊一笑置之。
二人到了桥头,朱月心不见朱士梁跟来,问道:“他呢?”朱子泊道:“他要和朱叔叔叙父子之情。”朱月心道:“那你跟来做什么?”朱子泊道:“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朱月心看看吊桥道:“你不在,我一个人倒好过。你在,我还得顾你。”朱子泊忙道:“那我回去就是,不拖累你。”转身要走。朱月心急道:“我只说过桥困难,又没让你走!”朱子泊转过身来的时候,凌振也过来了,笑道:“有甚么要我帮忙的?”朱月心道:“你知道还要问。”凌振道:“我知道你要我做甚,便不问了。”朱月心一指朱子泊道:“我要你背他过桥。”凌振道:“那还不容易。”背起朱子泊就过。朱月心跟在后头,渐渐和凌振拉开了距离。二人过到了对岸,她才过得一半。凌振放下朱子泊,向她喊道:“要不要我帮忙?”朱月心道:“不要你帮!”绳索晃荡,终是平安下了桥。
凌振正要回对岸,但感两眼一花,身前已多了两人。朱月心顿了一顿,作了个抱拳的姿势道:“拜见两位师父,做徒弟的好生想念。”郁高昆说过收她为徒,郁晚亭却不曾说过,但也早有这个意思,见她将自己也包括了进去,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认。郁高昆没想到只过了一夜就师徒重逢,本还怕她不肯相认,现在听她亲口将“师父”二字送进自己耳朵,自是欢喜不已。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凌振想阻止,自料武功远不及郁高昆,便急着过桥去通知众好汉。他一急之下,一脚踏空,坠下桥去。郁高昆疾跃而下,脚勾住了绳索,倒悬着去拉他,却只抓住了炮筒。凌振坠势不减,手臂与炮筒滑离。郁高昆脚面一松,炮筒上扔,坠势剧增,赶上凌振将他抓住。桥上郁晚亭接住炮筒,抛给朱月心,也跃了下去,脚面勾住绳索的同时拽住了郁高昆的脚踝。三人就此悬于半空,惊险至极。
二人看得惊呆,正要想办法救人,却听郁晚亭唤道:“哥,给我剑!”郁高昆剑柄朝上,内力一吐,剑竟一跳,露刃三寸。只这三寸,郁晚亭的鞘端便够着了他的剑柄,勾剑出鞘,向旁一带,将剑打入岩壁,剑鞘在剑柄上一按,三人便得升起半丈有余。郁高昆因此得握绳索,郁晚亭则回到了桥上,将二人一并拉了上来。凌振不知二人是如何将自己救上的,却也感激:“两位收徒之事,凌某守口如瓶!”说完便去过桥。这次他心平气和,不急不慢,自然安全到达对岸。
朱月心问朱子泊:“他守口如瓶,你呢?”朱子泊道:“你不让说,我便不说。”郁高昆道:“郁某就住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两位可有兴致一游?”朱月心提醒道:“怎么还‘郁某’‘两位’的,你已经是我师父啦!”郁高昆拍拍脑袋道:“是的,是的。”朱月心问朱子泊:“你去不去?”朱子泊道:“你要我去,我便去。”朱月心欢喜道:“那好,大家一起去。”
密林深处,黄叶满地。两间草舍,东西相望。西边那间,门前有九个树桩,呈九宫状排列,每个差不多与膝齐高,有四张方凳拼起来那么大,可容一人盘腿上坐。四人各择一个坐下。朱月心道:“这些想必都是两位师父的杰作,用来招待客人。”郁高昆笑道:“这些我们来之前就有了。”郁晚亭补道:“这些树桩都一样高。”郁高昆道:“听说中土诸派当中有个叫龙门派的,蓟州九龙誉满江湖,不知与这九个树桩子有什么关系。”朱月心和朱子泊并不知道公孙胜就是龙门派的,听过算数,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四人聊了一阵,郁高昆便迫不及待要教朱月心武功。朱月心道:“我是学枪的,学剑不晓得行不行。”郁高昆道:“你昨天学刀不是学得蛮快的。”朱月心道:“那是凑巧。我和我爹学了一年多的枪,也不见有什么长进。”郁高昆自信没看错她,想他爹要么是泛泛之辈,要么就是教不得法,哪里知道朱月心跟她爹学枪从来就没认真过。当然,朱月心也不知道她的刀法已经赶上了她的枪法。现在郁高昆又要她学剑,朱月心觉得老是学兵刃没意思,于是道:“能不能学点拳脚功夫,万一身边没有兵刃也不用怕。”她跟人家学艺,竟然还挑三拣四。
郁高昆看了看郁晚亭,问道:“你想学拳法,还是学指法?”朱月心问:“什么拳法?什么指法?”郁晚亭道:“千手遮月拳、天之骄指、天之娇指。”
“骄娇”二字同音,朱月心奇怪道:“我耳朵很好,干嘛念两边?”郁高昆长剑出鞘,划地疾书,十三个字赫然映入她的眼帘。朱月心“噢”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唔,”左手食指朝天,右手成拳,“手指头有拳头厉害么?”郁高昆道:“只在功夫深浅。”伸指点按桩面,内力所至,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陷。朱子泊半张着嘴,看得发呆。朱月心虽然也有些惊愕,却道:“还算厉害。”郁高昆剑指地上“天之骄指”四字道:“我这门天之骄指,主要不在于内力深厚,而在于指法。”郁晚亭接着指道:“我的天之娇指也是。”郁高昆接道:“我们这两门指法,单独使出来也就是一般的点穴功夫。但若二人同心,一起使来,相互配合,彼此相济,威力就大了。”
朱月心听到这里,一双明澈的眸子妙波荡漾,甜笑道:“师父,我想学天之骄指。”郁高昆道:“哪一门?”朱月心指着“天之骄指”道:“我猜这是男的学的,”复指“天之娇指”,“这是女的学的。是不是?”郁高昆道:“两门指法的精髓尽在配合之中,换过来也可以。”朱月心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说道:“可是,我就算将两门指法都学了,也还是不能显示两位师父绝技中的精髓呀。”郁高昆现出惋惜之色,叹道:“一人两技,无从配合,确是如此。”郁晚亭要比他哥哥脑子活络些,看出了朱月心的用意,向她挤一下眉道:“我们正愁徒弟少呢,多收一个又有什么关系。”朱月心被道破心思,顿时笑容如花般绽开,已然没了狡黠之色。
朱子泊隐隐感到郁晚亭所说的“多收一个徒弟”指的就是自己,有些局促,想要推辞,但人家没有明讲,马上就推辞,委实不甚妥当。只见郁晚亭在郁高昆耳边嘀咕了几句,郁高昆顿时满面是光,起身向朱子泊道:“我二人想将两门指法传与你和敝徒,不知少侠意下如何?”朱子泊慌忙起身道:“承蒙厚爱,但晚辈已另有师父授艺,不便再学前辈的绝技。”朱月心心道:“敝徒敝徒,你自谦虚,我却成了敝徒。”但心愿即将得逞,也不甚在意,只道:“他什么功夫也不会,师父你竟然称他为少侠。既然”转向朱子泊“我师父称你是少侠,你便是少侠。少侠也是侠,为侠者必须会些功夫。你那几个师父,只教你读书作画,却没教过你武功。不如你再拜一个师父,学些武功也好。”郁高昆听说朱子泊那几位师父不曾教过他武功,眼露喜光道:“令师们既然没教少侠武功,应当不算是武学上的师父。少侠再拜我为师,并不违反武道!”
朱子泊只是一个劲推辞,一会儿说什么不好擅作主张,一会儿又称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朱月心拍了他一下臂膊,怨道:“都这么大了,自己没半点主张!”朱子泊道:“我才十六岁。”声音压得老低。朱月心则放声道:“过了年就十六啦。”朱子泊道:“过年没过生日,这算不得真。”朱月心道:“你做不了主,我替你做主。我要你拜师,你拜不拜?”蹩眉看他,就等回答。朱子泊只好搬出第二个理由:“昨天你也看到了,我不是练武的材料。”朱月心扁嘴道:“那就陪我练,不行么?”话中已带得几分央求,见他虽然踌躇不决,却也有些动摇了,进一步道:“我们做师兄妹,不好么?”见他还在犹豫,赶紧佯怒道:“你不肯做我师兄,便是看不起我,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就一跺脚,背过身去。
郁高昆正要插话,郁晚亭向他摇了摇头,笑指二人,又摇了摇手。郁高昆憨笑两下,见郁晚亭又作了个走开的手势,当即会意。两人轻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踏叶无声,各自躲到远处一棵大树后面偷偷观望。这边两人全然不曾注意到,兀自默默的站着。朱子泊内心徘徊不定,朱月心则在焦心等待,知他下定一个主意常常赶得上一顿饭的工夫。
风赶得落叶哗哗的响,好像在替他们着急。良久,朱月心听到身后朱子泊在轻声唤他,知道事有转机,芳心窃喜,却先不睬他,只听他道:“我……我愿意做你师兄,还……还不行么……我陪你练武,呃……肯定没你练得好,不过到时……到时……可以求你……求你指点指点。”朱月心强忍着不转身,等到他的手指头轻轻触到了自己的胳臂,像触了电一般,刷的回过身来,将脚下踩着的两片黄叶碾得“咂咂”碎裂,说道:“现在想通了!”听他“嗯”了一声,便也“嘻”一笑,仿佛获得了莫大胜利,就拉他去拜师,方才发现空寂的树林里就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
两位师父莫名其妙失踪了,怎不教他二人害怕。朱月心把朱子泊的手都握疼了,看着九个树桩子,忽然想起郁高昆的话,浮想联翩,脸色都变了。便在这时,二人只觉两眼一花,郁高昆和郁晚亭已站在了身前。朱月心长出一口气道:“你们来无影去无踪的,简直吓死我们了。”朱子泊感到手还被她握着,连忙挣脱。
拜师,一切从简。只磕一个头叫声“师父”,便即了事。
拜完师,郁高昆就要授艺,偏逢朱月心嚷着肚子饿了要吃中饭,失了爱徒之后好不容易又新收一个,当然格外迁就,她说吃饭便吃饭。朱子泊要出林子去给三人捎带,朱月心嫌来去太久,自是等不及,说他若去买饭,必只顾自己先喂个饱,误了时辰,只教三人挨饿。朱子泊热情换冷嘲,大喊冤枉,发誓自己决不是那种人。朱月心立即道:“就算你不是那种人,回来饭菜都凉了,我们怎么吃得舒服。你自己吃热的,却教我们吃冷的。我倒是不打紧,可是两位师父吃冷饭冷菜,你安心么!”朱子泊又被她说了一通,知她还在生自己气,也没往心里去。
郁高昆要去买,朱月心连忙阻止:“让师父给徒弟捎饭,那怎么行。”朱子泊道:“那你去买。”朱月心道:“我不像你,可不想只顾自己吃热腾腾的饭菜,教师父们吃凉的。”朱子泊问:“那怎么办?”朱月心笑容绽放,提声道:“大家一起去呗!”朱子泊道:“你想请客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朱月心道:“我请就我请,徒弟孝敬师父,天经地义。嘿嘿,”笑看朱子泊,“你么,就别想有份了。”郁高昆是不赞成浪费光阴的,不过见朱月心颇晓“尊师之道”,倒也欢喜。
四人路过一家小店,郁高昆便要进去。朱月心道:“这哪是请客的地方,进城去。”郁高昆忙道:“昨夜输了比试,按约进不得城。”朱月心笑道:“偷偷去,吃完就回来,不会给发现的。”郁高昆立即正色道:“习武之人,信义为本,怎么好说话不算数。”硬是要进这店。这次任朱月心再怎么花言巧语,也改不了他的主意,乐的自是那店家。
四人进店,朱子泊悄悄问朱月心,真的不请他么,听朱月心斩钉截铁道:“是!”便请示了郁高昆一下,独自寻一张桌子坐下。朱月心在那里捂着嘴偷笑,见郁高昆过来求情,强收笑容道:“师父不愿进城,我就不请他。”郁高昆没办法,郁晚亭则默不吭声,目光直落在她身上。朱月心与她目光一对,忍俊不住,“噗嗤”一笑,连忙低下头,瞥见朱子泊要了碗白饭和一碗青菜在那里独自吞咽,顿时有些不忍,悄悄到他身边,劝他过去一起吃。朱子泊瞥见那边已摆了好几个小菜,怫然道:“君子甘贫,不去。”朱月心好声相劝,见他只顾低头扒饭,便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小心眼。”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急道:“我知道你贫贱不能‘移’,今天偏要你移过去。”抢下他的筷子,附在他耳边道:“我叫师父命令你回去,量你也不敢不听。这时候多没面子,还是现在听我的话,待会儿多叫你喜欢吃的菜。”朱子泊笑了,轻道一声“服了你了”,这才随她过去坐。
四人饱餐一顿后回到林子,郁高昆和郁晚亭开始授艺。只见郁高昆以剑在地上画了三个人图,正面、侧面、背面各有其一,然后在这三个人图上划划点点。朱月心和朱子泊同坐一个树桩,有说有笑。
三幅人体穴道图草成,简单明了无误。只听郁高昆道:“……气以运而实,力以柔而刚,气稳力显,力从气出。小小指峰,似弱还强,运劲一处,瞬间爆发,点穴解穴,全仗气导。……凡人共十二经络、奇经八脉、七百二十个穴位。”朱月心插道:“那牲畜呢?”郁高昆笑了笑,继续道:“十二经脉分手经与足经。手经有,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足经有,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阳明胃经……奇经八脉有,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郁晚亭顺着话声,剑指人图,示给二人看。
“七百二十个穴位,共分五十二个单穴,三百零九个双穴,五十个经外奇穴。其中要害穴位一百零八个,包含三十六处致命的要穴,亦称死穴。”郁高昆说到这里,见朱月心痴痴的笑,朱子泊则连连示意她勿要这样,和声道:“学武应当严肃认真,不要嘻嘻哈哈。”虽是在说她的不是,却没有半分责意。朱月心指指朱子泊,冲两位师父道:“你讲的这些他都会。”郁高昆一奇,顿得片刻,问他道:“你且说说看,三十六处致命要穴是哪些个?”朱子泊站起欠身道:“谨遵师命。只是弟子万一说得不对,还请师父详加指点。”朱月心道:“废话啦,既然是你师父,当然会指点于你的。”
朱子泊朗声道:“三十六处死穴是,头部九处,百会、神庭、太阳、耳门、睛明、人中、哑门、风池、人迎;胸腹一十四处,膻中、鸠尾、巨阙、神阙、气海、关元、中极、曲骨、鹰窗、乳中、乳根、期门、章门、商曲;腰背八处,肺俞、心俞、肾俞、命门、志室、尾闾、厥阴俞、气海俞;四肢五处,肩井、太渊、涌泉、三阴交、足三里。”
郁高昆昨天见朱子泊试刀,已料定他不是块练武的材料,收他为徒不过是顺着朱月心,现听他将人体周身三十六大死穴背得如此流利,惊讶不胜言表,却哪里知道,朱子泊随安道全学医,莫说三十六大死穴,七百二十处穴位的名称和位置无不谙熟于心。朱月心则已经在心里说他了:“师父让你背三十六个你就背三十六个,也不想着多背些,最好将所有的穴位都背齐了,也好教他大大的惊喜一番。”
郁高昆已经够惊喜了,当即要朱子泊指出穴道的位置。地上只是个草图,穴位尚未标记,只见朱子泊手指在人图上指指点点,郁高昆的头也随之而顿,每顿一下,脸上笑意便增得半分。当然,笑意不能无限增加,不然皮肉撑不住,也要笑坏笑疯的。
朱子泊将三十六大死穴的位置指完,郁高昆脸上的笑容早已饱和,连声称赞,然后又问:“你可知这三十六处死穴中,哪几个是最最致命的?”想当然的认为,这肯定难不倒他。不料朱子泊的回答是:“弟子背这些个东西为的是治伤医病,至于哪些个更致命,却不曾细究过。”郁高昆笑容有些僵滞,失望是有一点,但想他有这水平业已不错,于是道:“你可先记住这五八四十个字,‘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余下的日后慢慢与你说。”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朱子泊饱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记忆不凡,听诵一回就牢记于心,将这四十个字一字不差背了一遍。郁高昆目瞪口呆,随即笑容复堆。他收一个朱月心做徒弟就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不想又收了个朱子泊,乐得快升上了天,当即对他大加称赏。朱月心过来道:“师父你只顾教他考他赞他,却把我忘在了一边。”郁晚亭拍拍朱月心的脑袋,笑道:“他不教你,我教你。咱们两个跟他们两个比一比,看是你学得快,还是你师兄学得快。”朱月心当即道好,向朱子泊握了一下拳头,意思是要跟你好好比一下。
这一下午过得甚快,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溜到了西涯,藏去了小半张脸。夜幕落下的时候,朱月心和朱子泊已经进了城,正漫步于收市的大街上,看着一所所铺子关门打烊,小贩们纷纷卷了地摊回家。朱月心是在回家,朱子泊却是到她家去。二人说好,到了她家还是“月心子泊”的老式称呼。
“风府、委中、承山、环跳、合谷、神门、劳宫……”朱月心此刻正在屋子里抱头看着一张空白的人图背穴位,“……鱼际、池泽、间使、曲泉、然谷、太溪,”看看旁边那张答案,“上星、大敦、头维、翳风、少商、中冲……”十根手指深深埋入发中。
院子里,徐锋在练枪,花耀在练箭。徐锋见花耀仆步开弓,一射一个靶心,停舞道:“你这样射法,没甚意思,也不见本事。”花耀道:“且教你看看,我家传的‘金雕九射’。”翻上墙头,两腿一里一外荡下,算是在骑马。只见他正坐一箭,背身一箭,趴着又是一箭,仰卧后望又是一箭,凡四射,箭箭得中靶心。徐锋鼓了几下掌道:“为什么只射了四箭,还有五种射法呢?”花耀道:“刚才最基本的仆步射法也算一种。”徐锋道:“那还有四种。”花耀跳下,身在半空射得一箭:“第六种!”落地后就势一滚,人尚自蜷着便又出了一箭,起身道:“这是第七种。”徐锋见这两箭都未射中靶心,却也不甚偏,但难度极高,于是赞了几句,又问:“第八、第九箭是怎生射法?”花耀道:“第八种是绝招,叫作‘李广射石’。不讲射法,只论射力,只要能将箭射进石头,便算成了,然后就可以运用于其它八种射法当中。”徐锋道:“你射射看。”花耀道:“我没那本事。”扯弓满月,向石板铺的地上射了一箭。箭撞地面,定了一下便即歪倒。徐锋蹲下细看,只瞅见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便是箭镞撞击所致,离入石的境界尚且遥远,起身道:“第八种是绝招,第九种想必是绝招中的绝招。你第八种没练成,第九种肯定不行。”花耀道:“这你就不懂了,第九种根本没有招式。”徐锋诧异。花耀解释道:“第九种射法就是没有射法,确切的讲是没有固定的射法,全凭自己发挥,想怎么射就怎么射。”徐锋道:“那谁不会。”花耀道:“可是谁也会不完。”徐锋道:“这是你祖宗在故弄玄虚。”花耀怫然道:“你不懂,练你的枪去。”自去射箭。
徐锋练了会枪,又道:“春秋时有个叫养由基的神箭手,能百步穿杨。你行么?”花耀道:“他还能徒手接四面来箭呢,我行我就去太尉府里当教师教射去了。”徐锋又道:“三国时有个叫吕布的,辕门百步射戟。你行么?”花耀道:“百步不行,五十步可以。”徐锋道:“吹牛。”花耀道:“不信就试试看。”徐锋道:“没有戟,如何试法?”花耀指指他的钩镰枪道:“我五十步外能射中你的枪头,四十步内能射中你的枪钩。”徐锋走了三十余步,已到了墙下。花耀反向十步不到,也已到了尽头。
花耀喊道:“你那边走了几步?”徐锋喊道:“三十四。你那边多少?”花耀喊道:“七步。”徐锋喊道:“这么说一共才四十一步。”花耀喊道:“你个子高腿长,其实已经过了五十步。”徐锋争道:“你想耍赖,明明不到五十步。你故意迈得小了,凑步数。”花耀争道:“你故意迈得大,才是耍赖。”
两人缁铢必较,互不相让,争吵声自院子传到了朱月心的房间里,钻进了她的耳朵。朱月心正在苦背穴位,虽然已将一百零八个要害穴位背熟了,但今天的任务是人体所有七百二十个穴位,还有的背。听到二人争吵,好不心烦,推门出室,直往院子去。
一进院子,正见二人一东一西,朱月心叫道:“你们两个轻点行不行!”二人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发火了,花耀笑脸相迎,凑上去略道经过,请她做公证,给两人跨步子。朱月心满肚子的气,双手一叉柳腰,叱道:“没空!”又抬臂指门:“你两个再吵就给我滚出去!”二人一怔间,她已扭头转身,气呼呼的回去了。
推门进屋,也不晓得关上,继续背了一会,渐渐觉冷,才想到去关门。隔壁婴儿不知何时开始招惹起她来,啼哭不止。朱月心紧捂两耳,手指塞进耳孔里也无法隔音,于是就去敲隔壁的门。
开门的是朱子泊,里边周岱鹏已经给婴儿换完了尿布,啼声落尽。朱月心见到朱子泊,没说什么,只将脸拉得老长,进了房间,看到桌上放的是《大学》和《春秋》,却不知是古书经典,故而说道:“你全背完了,倒是悠闲,看起闲书来。”周岱鹏应道:“那几个成语我全背完了。”朱月心道:“又没跟你说话!”朱子泊道:“你好像不太高兴,谁得罪你了?”朱月心道:“你!”
“我?”朱子泊一脸茫然,“我哪里得罪你了?”朱月心道:“你背完了,也不帮我背,只顾自己看闲书。”她将《大学》和《春秋》视为闲书,却也没有要人家帮她背穴位来得可笑。朱子泊笑道:“你背不出,我也没法帮你背啊。”朱月心道:“你取笑我!”嘴翘得已经可以挂油瓶了。朱子泊忙道:“你要我怎么帮你,我就怎么帮你。”朱月心道:“我要你今晚不睡觉,陪我背通宵。”朱子泊道:“行,舍命陪君子。反正我也有许多书要看,许多诗词要背。”朱月心道:“不许看书,要看我背。还有,我不是君子,别乱称呼。”朱子泊忙点头答应,见周岱鹏抱着婴儿向自己告辞,便含笑相送。
不知过了多久,朱月心强灌了一百四十五个穴位。朱子泊眼皮耷拉,实在撑不住了,被朱月心一拍桌子,便即惊醒,见她呆望油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忙安慰道:“快背完了吗?”背完?夜漫漫其修远兮。朱月心泪水淌下,呜咽道:“他叫人家一晚上背七百二十个穴位,谁背得出!”说完,伏案而泣。朱子泊心道:“走的时候,师父问你背得完背不完,是你自己满口答应的。”也正因为此,她明天没脸向二位师父告饶,不然以二师之宠,减少要求随时可以,眼下却不好再打击她,便柔声道:“教你个方法。七百二十个穴位当中,三百零九个是双穴,背一半就可以,另一半都是对称的。”朱月心依旧趴着,面孔深埋,叱道:“这我知道,要你说来!”朱子泊又道:“那背了多少啦?”朱月心道:“才三百三十二个。”
“四百三十二个,”朱子泊故意加大数字,“不少啦!”朱月心道:“是三百三十二个,一半还不到。隔一段工夫,说不定又要忘掉好多。”朱子泊想了想道:“那也不少了。每个穴位至少两个字,三百三十二个穴位,少说也有六七百字。记得我初背唐诗,一晚上背了三十六首,一共……呃……大概也就那么六百来字。”朱月心气在心头,哪里听得出他在信口胡言,霍然抬头道:“是么?”朱子泊忙道:“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月心一脸委屈道:“你也不过如此,师父却教我背这许多。”朱子泊笑道:“你背到三百个就可以了,明天师父保管高兴得飞上了天。”朱月心道:“你骗我。我没背全,她怎么会高兴?”朱子泊道:“她也知道你一下子背不了这么多,只因看你是个天才,所以故意教你多背,考验你。这就叫作‘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朱月心道:“行了,知道你书读得多。不过,师父虽然苦我心志,也没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知道卖弄学问,夸大其词,好显示自己。”朱子泊道:“你背了这么久了,脖子酸不酸?腰累不累?”朱月心道:“那‘饿其体肤’又怎么……”讲字未吐,却听到自己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怎么样,”朱子泊道,“饿了吧?”朱月心含笑道:“刚才明明是你的肚子在叫,却赖是我的。”朱子泊道:“对,是我饿了,你没饿。我去煮羹吃,你不饿便不煮与你吃。”转身就走。朱月心急道:“谁说饿了才能吃东西。你煮的水果羹好吃,我偏要吃。”他爹在水泊梁山时,于山下开一家酒店,专门负责打探四方消息,所以朱子泊这方面也会两手。朱月心看他出门,偷偷道:“只会掌勺举菜刀,宝剑长枪却拿不动,算什么男子汉。”却不想想自己,宝剑长枪拿得起,绣花针只会往手指上扎。
又背了几十个穴位,朱子泊端着两碗水果羹回来,往桌上一放,笑道:“谢谢我。不谢不给你吃。”朱月心道:“白天请你吃饭,现在吃你一碗羹是应该的。”抢过一碗,舀起一片桔子就要往嘴里送,听朱子泊道:“小心烫!”汤匙止在半空,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看这些小东西好可爱,不忍心马上就吃掉它们。”汤匙伸进碗里穷搅和,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彼此沉浮。
“背多少了?”
“三百八十四个。”
“你明天一早再背十几个,凑满四百就行了,多背也没用。”
“为什么?”
“师父见你背过三百五十就高兴的不能再高兴了。”
“我背四百又十个,她更高兴。”
“你且笑笑看。”
“干什么,没事傻笑,有毛病啊!”
“我叫你笑,自有道理。”
于是,朱月心“嘿嘿”笑了两声,却没半点笑意。朱子泊道:“要大声笑,拼命笑。”朱月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了一下,努力大笑,笑到后来也就真成笑了。朱子泊一旁催道:“再大声些!再大声些!……”朱月心突然止笑,蹩眉道:“你逗我开心是么!”朱子泊道:“没有。你现在明白了吗?”朱月心道:“明白什么?明白你故意寻我开心!”朱子泊道:“师父的高兴就和你刚才的笑一样,终是有个限度。你再努力笑,也就是这样笑了,她再高兴最多也就是高心得上了天。你背四百个和背四百又十个都一样。”朱月心道:“我多背些不好么?”朱子泊道:“好。通宵达旦,七百二十个穴位烂熟于心,最好不过了。”朱月心知道他在正话反说,嘻笑一声,低头吃羹,但觉羹已不甚烫,入口甜蜜,下肚温暖,恰正适宜。
二人正吃得香,忽听隔壁房门“咚咚咚”响了三下,随即有人道:“月心,深更半夜的,笑这么大声做甚?……莫不是白天玩疯了,晚上做梦?……唉,灯也不灭。”
“是我爹!”朱月心压低了嗓门道。朱子泊紧张道:“快吹灯!”
隔壁房间的灯兀自亮着,这边灯已灭,门也响了三下。
“子泊,我知道你读书用功,以后别这么晚睡,当心身子。”朱子泊连忙应声道:“知道了。多谢朱伯伯关心,您也早点睡。”却听:“还请朱兄弟回房歇息。”朱月心轻道:“是你娘。”原来是董辰绢和伍晓芳轮流值守,监视朱仝,现正轮到伍晓芳。
“令郎秉烛夜读,用功到了这番田地,明年状元,大有希望……这丫头,做梦大笑,睡觉也不灭灯,教我担心。”
“我素知朱兄弟光明磊落……”
二人离去,里面朱月心和朱子泊方才松了一口气。只听朱子泊道:“幸好你爹没进来。你快回去睡吧。”朱月心道:“你也别睡晚了。”推门张望两下,悄悄迈出,轻轻掩上门。朱子泊长吐一气,拖着疲倦的身子,解衣上床,一边自言自语:“别睡晚了,别睡晚了,”一边躺下,“已经睡晚了。”
睡晚了,起晚了。
朱子泊昨天已经起晚了,而且他是一个不爱晚起的勤奋少年,但今早不得不再起晚一次。不过,当他洗漱完毕的时候,朱月心还躲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她今天铁定要懒床。醒来的时候是铁了心要懒床,听到朱子泊在外面叫她,就一声不吭,被子捂了面,只露出头发和眼睛,痴痴的笑。朱子泊终于走了,她打个哈欠,继续闷头大睡。大睡到正午,才起来吃中饭,然后考虑去不去城外的林子,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
日薄西山,朱月心翘首看着窗外,见朱子泊回来了,趴到窗台上大声招呼。朱子泊站到窗前,问道:“今天早晨叫你,你没应,是不是病了?”朱月心见他关心自己,芳心窃喜,说道:“你真聪明。”朱子泊瞥她一眼道:“我真笨,见到你现在活灵活现的样子,还问你病了没有。”朱月心道:“我早上害得病,中午病情恶化,下午转轻,现在刚刚痊愈,不可以么?”朱子泊道:“可以,明天也一样可以。”朱月心道:“我可没说过明天不去,”喜滋滋的样子,“我已经将七百二十个穴位全背熟了。”她好像并不是一个彻底不用功的人。
朱子泊道:“恭喜你了。让我替你搭搭脉象,看看病情有没有复发的可能。”朱月心道:“不要。你在外面一天,一定很累了。快去休息,快去休息!”两臂伸在窗外推他走。朱子泊方走两步,朱月心又唤他回来,问道:“师父今天教了你些什么?”朱子泊道:“早上讲的还是经络和穴位,下午已经开始教我‘天之骄指’的指法了,……”朱月心道:“哼,得意了是不是!”砰的关上了窗。他尚未出口的下半句“可是我学了一下午,也没学会一招半式”只有咽回肚里去了。
当晚,朱月心睡得特别早。朱子泊比她晚,琢磨指法,将三招“玄鸟划雪”、“坚喙敲冰”、“铁翼拂峰”反复练习,自觉不错方才下榻,又看了会书,才吹灭了灯睡去。
次日,朱子泊起得不晚,照例去敲她的门,良久不见回应,想只好再替她撒一次慌了,便独自去林子,见了郁高昆,和昨天一样说她病了。郁高昆莫名其妙道:“病了?我看她面色很好。”朱子泊心道:“坏了,师父昨天一定进城来过了,看到了她神气活现的样子。”后悔不该撒谎,正想着怎么认错,忽然感到腰间一记酸痒,教人戳了一下。
这位师父既不肯违约进城,也不会无故暗算徒弟。只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师父,我点了他的穴道,他怎么还能动?”朱子泊转身一看,却是朱月心,惊讶道:“你……你来了?!”听她嘻嘻笑道:“我来了,很奇怪么?噢,一定是在怨我没叫你吧。”朱子泊好生尴尬,脸涨得通红:“我……早上叫你……你……”
上午,朱子泊随郁高昆学指法。朱月心则还在听郁晚亭讲经脉穴位,什么真气储“膻中”,“涌泉”破轻功,……朱月心一时记不下许多,便只拣关键要紧处记。到了下午,郁晚亭开始教她指法。
整整一天,朱子泊连同昨天那三招,一共才学得十一招。郁高昆见他一进入“实战”阶段就进境陡降,颇为失望,但想起三天前他在雨韵酒楼试刀的情形,倒也不甚意外。而朱月心后来居上,短短一个下午,已学会了十七招。
回去的时候,朱月心格外兴奋,一路自夸个没完,说什么“笨鸟先飞”纯属无稽之谈。朱子泊也不以为然,他本来就是陪她的,只要她高兴,至于自己学得如何,根本就无所谓。
到了家,朱月心推门见徐锋和花耀两人,一个练枪,一个练射,甚是勤奋,便将她那套为什么“笨鸟先飞”纯属无稽之谈的道理搬出来说他俩。两人不理她,只顾自己练。朱子泊寻思,两人今天练得如此卖力,有点反常,正当疑惑,却见一僧一道并肩进得院来,正是清忠和公孙胜。这两人一出现,气氛顿时紧张压抑起来。朱月心喜色顿减一半,心道:“你们来莫不是怕我爹走漏消息。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忽觉不妥,想这两人虽然有些可恶,小人却无论如何算不上。
二人支开朱子泊,独将朱月心带到客厅,只见朱仝、董辰绢、伍晓芳三人都已坐在那里。二人坐下,朱月心自然要站着。她环顾四周,见五人个个面色沉重,却不作声,时不时目光扫过自己,窘意油然。
终于有人开口了。公孙胜先道:“正月十五刺杀三贼一事,你是知道的。”朱月心见他说话时眼光朝地,不禁问道:“是……是在和我说话么?”朱仝即道:“公孙道长正与你说话,不得无礼。”朱月心“噢”了一声,心里却不服:“他眼睛向着地上,这儿连他在内有六个人,谁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公孙胜继续道:“到时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难料。死”目光陡增“倒没什么,只是”复又暗去“一身武功没了着落。”与清忠相对一视,继续道:“贫道与清忠大师和”又看了看朱仝“你爹都已经商量过了,决定一起传你武功。”清忠接道:“贫僧传刀和拳。”公孙胜道:“贫道传内功。”朱仝道:“为父这几路家传的枪法只是雕虫小技,往后你就不要学了。清忠大师三十六路天罡刀、七十二式地煞拳,汇集了昔日我水泊梁山众兄弟的生平绝技;公孙道长的‘正阳心经’内功心法乃玄门正宗,故是武学正路。”朱月心心道:“只有他什么经的是正路,别的功夫都是旁门左道。”
公孙胜复叹一声,说道:“离正月十五还有些日子,却也不多了。我们之所以看中你,此间缘由只怕你自己也是清楚的。”清忠怕她不明白,解释道:“雨韵酒楼,你学刀学拳如此之快,委实令我大感意外。”朱月心忙道:“差不多都忘了。”见朱仝脸向自己沉了一下,忙扁嘴低头,心道:“那日只是干摆招式,又不曾精心指点,当然忘得快了。”
清忠道:“那日你学得仓促,忘掉大半实属正常。从明天开始,贫僧与你一招一招细细拆分。”双袖齐扬,两本书册向她抛去。朱月心接住,听他道:“这三天,我以口衔笔,将各招要领尽数记下,每招都有图解,万一正月十五之前教不完,这刀谱和拳谱便留与你以后慢慢自学自究。”朱月心对他再无好感,想到他身遭重残,两臂俱失,三日赶书,却也起了敬意,见朱仝示了个眼色,连忙跪下称谢。
公孙胜道:“我龙门派《正阳心经》原书一向都是由掌门保管,不许门内弟子私自抄录,所以贫道不能笔录与你,只能口授。”朱仝道:“从明天开始,你要收敛玩心,用心和清忠大师与公孙胜道长学艺。呃……没有我们的同意,不许离家半步。”朱月心听到这里,霍的站起,刚叫了声“爹”,就被朱仝止道:“子泊本是个勤奋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整天缠着他出去玩,害得他只好夜里用功。现在有清忠大师和公孙道长向你授艺,别再贪玩了,要好好的学,勿要辜负他们对你的期望。”朱月心见父亲胡乱猜测,想要辩解,却不敢将私自拜郁氏兄妹为师的事情讲出来,只好默不作声,心下却焦急万分,盘算着明天是不是让朱子泊帮她撒谎称病,但转念又想,瞒个两三天没什么问题,瞒到正月十五肯定不行,一时也没对策,只得先向二人拜师。
拜完了师,朱仝道:“你玩了一天,也是累了,回去休息吧。”朱月心巴不得早早离开,顿时如鸟脱笼,出门飞奔而去。回到卧室,往床上一躺,又为两头拜师的事情烦恼起来。她看天花板看得出神,忽然有了主意,起身向隔壁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