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债主又上门了
书名:东沙华彩系列Ⅰ·蜀道 作者:谢红运 本章字数:4870字 发布时间:2023-04-10

没过几天,李聋子就扛着一根黄竹扁担再次来到了杨家湾。他将杨枝早就整理好的那些锅碗瓢盆铺盖棉被,以及那些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武之地的破洋铲烂锄头打理成一个挑子,然后他挑着这个挑子呼啦呼啦地走下了坝子,走上了那条黄沉沉的马路。


那一天李聋子依然穿着一双快被泥巴糊成了土黄色的绿胶鞋,他没有穿袜子,两个大大的螺丝骨如同两个鼓鼓的肿瘤似的长在他的脚踝上,然后从又低又矮的鞋帮子下冒出来。


杨林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水桶跟他的姐姐走在后面,听着前面他的继父又短促又急躁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着,那时候杨林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四个大螺丝骨只怕就是因为他的双脚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而跟地面进行长年挤压所形成的吧。


跟两个月前他大肚子的母亲一样,杨林也沿着那条弯弯曲曲黄土飞扬的马路,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对未知的彷徨走进了那条又深又长又狭窄的李家沟。


就在洪秀在镇上的医院里顺利地产下健康可爱的女儿后不久,她的大侄儿杨家湾的杨其平再一次登门了。


杨其平没有去成武汉。


那个十分欣赏他的老板据说用铺盖卷了包括工人工资在内的几百万工程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而致使四个因回家过年而前去讨 薪的工人从二十几层的高楼上纵身一跳。


杨其平担心这把越烧越旺越烧越邪的无妄之火波及到自己,所以他就决定呆在家乡,在家乡周边找点活儿干。


而在此之前,杨其平认为,他应首先将自己那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变成一栋体体面面的楼房。


当杨其平翘着二郎腿喷着两股笔直的烟气将来意说明之后,一直在到处找活儿的李聋子就像一只四处乱撞却突然扑进了血池里的蚊子,二人立刻一拍即合。


“给他修房子?怕不是做活路,怕是给他打杂帮忙哩。”


得到这个消息的洪秀却并不如李聋子表现的那样热络。


“都是亲戚,帮两天忙又啷个嘛?三天两天是帮忙,十天八天还怕他不给钱哦?你硬是的。”


李聋子梗起了颈项,提高了音调,话里有一些说教的意味儿。


洪秀便不再多说了。


同时到杨其平屋头帮忙的,除了他的三爸李聋子以外,还有他的幺爸杨有利,二爸爸杨有财,甚至还有他那刚刚十八岁的堂弟杨涛和他那都已经十六岁了还傻啦吧唧的堂弟杨俊。


这让杨其平和他父亲杨有权十分满意,毕竟这样形式的“家族大团聚”,让他们父子很有一种大家族大家长的优越感。


自从去年初中毕业之后就赋闲在家没有上成高中的杨涛是被他父亲杨有利硬拉过来帮忙的。


俗话说“三岁的牯牛十八的汉”,杨有利认为他的小儿子已经成长成为一名男子汉了,男子汉就应该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而为他的大堂哥修房子就是男子汉该做的事情之一。


于是杨涛不情不愿地来到了他堂哥家里。


杨涛认为他父亲杨有利的那套理论完全是一堆不通的狗屁。


难道是男子汉就要去修房子么?难道只有修房子才是男子汉做的活路么?唉,二十一世纪都要来了,时代已经变了,他的父亲很明显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杨涛有些悻悻又有些无奈地做如是想。


而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杨俊则是挂着长长的鼻涕,带着一掬就是一手的憨里憨气的傻笑,灰头灰脑地缀在他父亲杨有财的屁股后面跟来的。


他总是大爸二爸三爸幺爸地喊个不停,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他大爸要和灰,他就乐颠颠地跑去倒水泥;他二爸要砌墙,他就乐颠颠地去递砖;他三爸要挑砖上楼,他就乐颠颠地一块一块地往砖架子上码砖;他幺爸要休息,他就乐颠颠地跟在他幺爸后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圈圈儿……


有些时候,从来就不曾消停的杨俊让杨有财觉得实在太过腻烦和窝火,往往一个巴掌打过去。这时十六岁的少年就坐在布满水泥灰的地上蹬脚甩手地哇哇大哭,惹得那些砖匠们纷纷侧目,脸上是那种相当满足而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然后嘻嘻哈哈意犹未尽地劝杨有财:“打他做啥子哇?”


已经快长成大人的杨涛和杨俊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些无聊的砖匠们调侃取笑的对象。


“杨二娃杨四娃,啥子时候讨婆娘哇?湾子上头刘长林的两个女娃儿水灵灵的,我跟你们说说去哇?哈哈。”


每当听见这样的调笑,杨涛就故作羞涩地一笑:“好呀好呀。”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砖匠们也是哈哈的一阵大笑。


“我老汉儿说我是一个哈巴儿(傻子),以后讨不到婆娘的。”


这个时候杨俊也会憨乎乎地咧嘴灿烂一笑。那些砖匠们和杨涛也跟着灿烂得哈哈直笑。


有一天杨俊终于没有来,他父亲杨有财突然觉得面子上有光了。那一天竟絮絮叨叨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津津有味地说起自己是工人,津津有味地说起女儿杨春在县司法局里上班,有头有面。


杨有财说的是实话,而且没有半点的夸大其词。他的确是县城里头那个如今已经破了产的纸厂里的下岗工人,他的女儿杨春也的确在县司法局上班,而且他的女婿还是局里的一位什么主任,据说还是管章的哩,手握大权。


“四娃儿,你也不能天天待到屋头啊。跟你老汉儿学摸鱼捉黄鳝嘛。”


杨有财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像滔滔不绝的洪水怎么收刹也收刹不住,杨有财孜孜不倦绘声绘色地说这说那,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他的侄儿杨涛的身上。


哼,老子有个傻儿不假,你娃儿游手好闲,就是个好东西吗?


儿子经常被拿来取笑的杨有财心里早就有一团火。


“捉黄鳝能挣啥子钱哦?”对于摸鱼捉黄鳝这个职业,杨涛很是有些不屑。他父亲杨有利农活之余,喜欢摸鱼捉黄鳝,他二爸杨有财便借此打趣奚落他。


“嘿,你看这娃儿,捉黄鳝咋啦?你老汉儿摸鱼捉黄鳝把你三姊妹都抚养成人了。以后你要是能挣你老汉儿那么多钱就好咯,你说是不是哇?成贤?”仿佛急需有人能够肯定他这句话似的,杨有财将目光落在了李聋子的脸上。


“是不能跟三爸你比哦,你是工人哒嘛。”年轻的杨涛已经臊得满脸通红。


李聋子呵呵笑着,不开腔。


但杨有财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老实人,他非要把他拉到他的阵营来,非要让他表个态,追着问:“成贤你说是不是?四娃儿能挣到他老汉儿一半的钱,那就对咯。”


“二哥你还莫说,就我们这个年纪还真不敢跟他们这些年轻娃儿相比。说不定四娃儿以后干一年比他老汉儿一辈子挣得都多!你信不信哇?有利,这话听了你莫怄气哈,呵呵呵呵。”


李聋子甩下一长串洪亮的笑声,那些砖匠们都纷纷大笑着称是。满脸通红的杨涛感激得看了他这个新三爸一眼。


当杨其平的新房子开始准备钉椽子盖青瓦的时候,又一位特殊的客人来到了杨家湾子上。


这个人叫王立人,他已经去世多年的妻子杨有秀是杨有权兄弟的大姐,那个目前已经定居在新疆的王幺妹儿是他的妹妹。


那是油菜花的金黄和清香刚刚从花苞子里逸出来的时节。坝子上高远的天空出奇的幽蓝,如同一个倒悬着的寥廓而空灵的湖面。天空下方是凝聚的一片片碧绿,青山绿树以及一片又一片含苞待放的油菜渲染点缀了整个杨家湾。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绝佳的缘故,在王立人的眼中,与秋冬时节的萧条相比,初春时节的杨家湾则显得可爱多了。


这是近年来王立人第二次来到杨家湾。


上一次还是前年的秋天,适逢他的三舅子杨有钱去世,他满怀忐忑地从五十多里外的采石镇赶来为其吊丧。那一天,当王立人风尘仆仆赶到杨家湾的时候,杨有钱已经下葬,他的几个舅子舅母子都围聚在三舅母子洪秀的屋头说着宽慰暖心的话,他也附和着说了些宽慰暖心的话,就怅怅然悻悻然不再言语了。


“二哥幺弟哥还有姐夫,我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的账怕是要搁上一阵子了哩。”


当他那新寡的木木讷讷的三舅母子洪秀把她的哥哥嫂嫂和姐夫的水杯一遍又一遍地添满茶水的时候,王立人终于等到那个木讷女人知趣地开了口。


“你硬是的!找不到话说了哇?两三百块钱还还啥子哇!”杨有利很是有一些怨怪。


“你还咋个还哇?这些事情都不说了,好好把屋头弄起走才是正经。”杨有财也延续了他二哥的怨怪。


王立人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但二舅子和小舅子都表了态,他这个大姐夫自然也不能把话头让别个拿住,因此他也只好用同样怨怪的,又如同慷慨就义般大义凛然的声音说道:“还还啥子哇?”


自此王立人的心头就如同梗了一块消也消化不了吐更吐不出来的线疙瘩,缠得绕得他浑身不自在满心不舒服。


当他听说他的二舅子终于还是在他新故的三舅子遗留下来的砖窑里挑拣了几百匹青瓦的时候,他就更加的不自在更加的不舒服了。


而当就在去年,当看见他的妹妹王幺妹千里迢迢从西疆回来,终于要到了八百块钱,一翻年就喜滋滋地登上西去的列车的时候,王立人的不自在和不舒服就完全化成了一股浩然的不平之气。


说的不要不要,他们凭什么还都要到了?


王立人很是忿忿不平!物不得其平则鸣,何况人?王立人觉得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他便拿不回死鬼杨有钱向他借的三百五十块钱。于是,在这个油菜花刚刚绽出花苞的时节,他来到了杨家湾。


在王立人看来,八百块洪秀都能拿出来,他的三百五十块对他们来说也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哩。因此在来的路上,王立人的情绪都很是高兴和亢奋。


他还是按照妹妹的策略,打算先到的舅子杨有权那里,再请大舅子引路去李家沟。


而来到杨有权那里,当他听说在这里干活的李聋子就是洪秀屋头的时候,王立人的高兴和亢奋就百尺竿头更进了一个台阶了,深深感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对李聋子来说,这个初次谋面的王姐夫他已经是久闻其名了,洪秀曾不止一次地提起过他,说还差他三百多块钱。


在李聋子眼中,王姐夫整个人看起来颇显富态。


他的身体骨架很大,看起来极是魁梧。他的脸型也是那种典型的国字脸,方方正正,颧骨腮骨棱角分明,附着在面部的皮肉因为上了年纪而显得松松垮垮。


大约因为上了年纪,或者是那些皮肉有些重量,腮边的皮肉整个儿垮了下来,在他的腮边堆起两个肉嘟嘟的肥泡子。


他的大嘴又宽又长,形成一个两边都略微沉下去的弯月,上面的塌鼻子像极了一座从面部无端拱起的小小坟茔。眼睛细而狭长,明明睁着,但看起来偏偏就像眯着似的;眼睛上面的眉毛也是细而狭长的,跟他的眼睛形成两条平行线。口鼻眼眉几乎占据了他大脸的一大部分,致使他的额头仿佛是后娘养的,被他那张大脸排挤得没有了地位,只占有了一块极窄的地方。当真是极具富态。


李聋子第一次见王姐夫,看了他富态的面相,就认为王姐夫真的是电视里那种大富大贵的人的面相。


王立人虽然这辈子没大富大贵,却也确实有着大鸿运。


自从三十多年前,当他将杨家的大姐儿杨有秀娶回家,正式确立了他王姐夫的身份的时候,他就开始走起了大鸿运了。


杨有秀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儿,什么事情都料理得清清白白妥妥当当,致使王姐夫不得不做个“心远地自偏”的大闲人。工分挣多挣少,家里吃干喝稀,都不是他这个大闲人能够操心得了的。


他整日整日地从西山游荡到东山,又从东山忽悠到南山,从一个福相满面的二杆子少爷忽悠成了一个满面福相的中年男人。


当瘦弱得成了一根骨头的杨有秀有一天倒在了烈日炎炎的地里再没有醒来的时候,王姐夫终于惶惶然如丧考妣似的以为自己的鸿运已经走到尽头了。


但就在此时,他竟又欣喜地发现他那个还未满十六岁的儿子竟能够给人抬石头了哩。于是,王姐夫依然继续走着他齐天的鸿运,他叼着香烟喷着烟气依然整日整日地从西山游荡到东山,又从东山忽悠到南山,再从一个满面福相的中年男人忽悠成一个福相满面的老太爷。


而王姐夫的鸿运显然还在持续。就拿这次回收欠款来说,他本以为需要费一番周折打听的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岂能不说是因为鸿运齐天的缘故呢?


当天中午,杨有权那干瘦干瘦的妻子做了老大一桌的菜,让王姐夫吃得满嘴油光灿灿,就连腮边那两个肥嘟嘟的肉泡子都变得油亮油亮的。他热情地拉住李聋子拉三扯四地摆着龙门阵。


“老弟啊,说你到处找活路做,你还狠(肯干)得很哩。”王姐夫很是关心地说道。


“不做咋办哇,屋头要用哒哇。”李聋子扯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


“你这么肯干,屋头怕是存了好几万呢。”王姐夫的笑容亲切温暖得就如同这三月的春风。


“嗯?怕是有好几十万呢。”李聋子揶揄地笑着。


“怕不一定哦。年前幺妹儿去看了你们,我就寻思好久也该去看一哈你们呢。”


“立人哥,你的意思我晓得。只是老洪刚刚生了娃儿,屋头不咋个宽泛。等一两个月屋头活泛了,我亲自到你底下去。”


去干什么?当然是还钱!洪秀已经是他老婆,老婆的事他得兜着。李聋子虽然老实巴交,但他当然知道王姐夫来杨家湾的目的,他略显尴尬地笑了起来。


饶是我们的王姐夫早已久经风雨,还是忍不住尴尬地打了一个哈哈,含糊其辞地说道:“咳咳……说那些做啥子哇。”


当天下午,并没有达到目的却总算将目的传递了过来的王姐夫就坐上了往回赶的三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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