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人心变化更是让人瞠目。又过30年的清明节前夕,段福胜家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乡亲们帮助下,他们把三个骨灰坛,埋在段福胜父母坟旁。完成了他生前提出的,将骨灰埋在父母身边,永远保护他们不受欺负的夙愿。
众人离去后,中年男人对那个年近花甲女人说:“姐,父亲早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已经叶落归根,没有什么遗憾,我们还是回来吧。”
女人无声点点头,又看一眼墓碑上刻着的“不孝儿”,长出一口气。然后在男子搀扶下,默默离去了。
又过15年,年近90的冯雪梅,与100多岁的吴玉竹已经搬到乌拉村的独立别墅共同生活。春暖花开后,两位老人每周都要在冯雪梅已经退休儿子陪同下,去村对面的虎牛山。那里从山顶到山腰是乌拉集团与乌拉村共建的公墓。六年前先后故去的梁冬松与郭凤娇都在那里。
山脚下有上山缆车直通墓地正门,出了缆车,她们在儿子搀扶下,缓缓来到墓前。摆好鲜花供果,点燃香烛,为他们铺上海绵坐垫后,两个孩子悄然离去了。此时正是春夏之交,他们知道,这个时节,两位老人经常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陪着墓里人。
“姐,你说他们要是也能像你一样,有百年长寿该多好。”望着燃烧的香烛,冯雪梅感慨叹道。
“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只想一件事,什么也不想。想的事多自然就累,只不过这个道理很多人还认识不到。”
冯雪梅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可惜等我意识到已经晚了。最近我时常头疼,还常常梦到他们呼唤我,看来我的大限也要到了。姐,真对不起,本来是要陪着你一同老去的。想不到我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你胡说什么呢?你才多点小岁数,不要胡说了。”
“不是胡说,也许是人之将死,醒悟更深。最近我常常想,人要是能重活一遍该有多好,那样一些坏蛋也许会吸取教训,变成好人的。”
听冯雪梅这么说,吴玉竹心里一惊,这是出世的征兆,难道她真要先走一步,去看梁冬松与郭凤娇。
“好了,咱们当着他俩面都不说自己。你刚才说的,人要是能重活一遍,也许一些坏蛋会吸取教训变成好人,我很认同。但是有些人的基因决定,即使他再活八遍,也不可能变为好人。”
“是的、是的。你这话让我想起了吴正大哥。他生前每年开人大会时,都要提议咱们国家应该出台《惩治汉奸法》,却被一些人不认可。即便退休成了老百姓,也坚持不懈做这件事,好歹在他临终前《惩治汉奸法》出台了。通过这件事使我想到,即便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百密一疏。如果他生前出台《惩治汉奸法》,他逝世后那几十年,咱们党对于如同过江之鲫的汉奸,必然会依法用雷霆手段惩治,绝不会让他们逃之夭夭。如今社会已经这么安定和谐,可是还有一些汉奸崽子仍然数典忘祖,做出卖国家和人民利益的事。那些类似秦桧、张匡仁、娄阿强祖宗的老汉奸基因真是顽固,而且还贻害无穷啊!”
吴玉竹笑了:“你看你,都多大岁数人了,还像年轻时那样,提起坏蛋就咬牙切齿。你也不想想,毛主席都没把坏蛋清理干净,你是谁呀?你总没有王海峰厉害吧?我记得他当省长后,全省汉奸与贪官已经屈指可数了,但也没有根绝呀。彻底消灭汉奸贪官这事只能靠后人了,说不定得需要几百年或者上万年呢。”
“姐,你说到王海峰,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事。当年唐彪把迟群、迟强从国外抓回来,他对唐彪说,在我任内,你一定要把段福胜给我抓回来。虽然唐彪拍着胸脯说,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杀人犯抓回来。直到他退休,仍然利用去国外旅游机会,不断寻找段福胜信息,却一直没能如愿。难怪有位专家说,那些无法抓到的犯罪分子,都是因为他们智商太高了。看来段福胜这个神探真不是徒有虚名。那家伙文质彬彬,一副学者派头,如果他不跟着迟群走歪路,一定会是对国家和人民有益的人。然而他却走上了一条亡命天涯路,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回下场。无论什么时代,要想做好人,走错路一定要懂得回头,甚至悬崖勒马也不晚啊!”
“这是你的认识,你应该知道古人讲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什么时代,对于有些人仍然适用。那些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蠢人,甚至连火坑也要跳,都是被欲望催的。”
“姐,你说得太对了。就说苟恩山吧,一个司机出身的家伙,竟然痴心妄想当宣传部长。把老婆都献给李一民那个糟老头子,结果却弄个锒铛入狱下场,出狱后还人间蒸发了。如果他看到赵燕连黑人绿帽子都给他戴上了,那还是人能受得了的滋味吗?”
吴玉竹嘿嘿一笑:“所以说这个世界才无奇不有嘛。就说那个贾云龙,跑路时候老婆不带,竟然带着老丈母娘。原来老丈母娘也给他生个儿子。”
“那家伙真是奇葩,唐彪在广州机场抓住他时,他不但化了妆,改了姓名,还与老丈母娘夫妻相称。搞得唐彪哭笑不得,真是丢尽了人,现尽了眼。”
“要说丢人现眼,刘汝明也得算一个。由于有揭发张匡仁侵吞国有资产、王国军受贿罪行的立功表现,好歹捡回一条命。但到监狱第二年,就精神崩溃了。逢人便说,赵燕生的那个黑孩子,不是他的种,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家伙都是在台上时人模狗样,一旦失去权势就丑态百出,给人类丢尽了脸。”
冯雪梅很有同感说:“姐呀,这句话真让你说到点子上了,也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谢延安退休前提任我为宣传部长时,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对我说,雪梅呀你才40多岁,还是个女同志,就成了咱们党的高级干部。虽说是你素质好,自己努力,但组织培养也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时刻心怀感恩,对党和人民忠诚。你要记住,所有的贪腐官员都是咱们的反面教材,那些家伙都是带着面具的人。王国君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他刚来省里时,曾经在全省高级干部会议上,貌似语重心长说,大家都是高级干部,国家给咱们的待遇比老百姓高得多,应该知道感恩,万万不可有贪腐之心。做官得有官德,做人得讲品德……谁也没有想到,他这张面孔是做给咱们组织看的。扒下他面具我们才看清楚,做官他是贪,做人他是汉奸。我们共产党人,无论做官做人,都不该戴面具,不然丢人现眼是早晚的事。看着他那双能透视肺腑的眼睛,我心都噗噗乱跳……”
吴玉竹没有说话,只是凝神望着她。当年那个脸色红润,下颌尖翘,扬眉吐气的小仙女形象已是荡然无存了。她已经白发如雪,没有一根青丝,前额已经垒出深深勾痕,两腮也塌陷下去。虽然能看见几颗雪白门齿,也是种植的。只是那两只眼睛仍然晶莹透亮,泛着睿智光芒。岁月对于任何人,也是毫不留情啊!
“姐,你别这么看我,好像看老妖婆似的。”
吴玉竹扑哧一笑:“雪梅呀,这可是60年前你送给我的雅号。”
“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我仇。”
吴玉竹摇摇头:“不是记你仇,我是想到了岁月不容人,也悟到你刚才说的那些贪官都带面具的事。把话说白了,人都是有自己面具的,就连一根筋的梁冬松,不也是当着你面夸你,当着我面夸我吗?只不过有人带面具是伤人害人做坏事,有人戴面具则是安慰人、爱惜人做好事。即便我哥,王海峰那样在官场如鱼得水的人,也是有面具的,不到盖棺、甚至盖棺之后,人们还无法看清……”
冯雪梅知道,吴玉竹指的是林墨雨儿子将她骨灰,埋在王海峰身边那件事。这么想着,她顿时脑洞大开:“姐,海峰哥任省长后,把全省的河道水网工程、风电工程、秸秆变肉工程等工程推行得有声有色,使咱们省全面实现了工农业现代化。几年时间就使全省经济指标排位,由倒数第三进入前十。老百姓几乎人人都挑大拇指,说他是像周总理那样,鞠躬尽瘁为人民谋福祉的好领导。谁能想到他有那么大的隐私啊?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能解释清楚,只有爱情让人永远难以分清对错。”
吴玉竹没有说话,还紧紧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已经翻腾出了60年前,第一次见到梁冬松,心扑扑乱跳那个情节。甚至还一幕一幕回忆出两个人紧紧拥抱一起,那些甜蜜时刻,以及近几年夜里睡不着,那些又痛又甜的绵绵思念……
“雪梅,别说王海峰、林墨雨那样高智商者,就是普通人隐私,谁又能料到呢?你最后那句话说的对,爱情这个东西,外人是永远难以分清对错。从古至今全都如此,只不过有些人演绎得如同贾宝玉与林黛玉,有些人演绎得如同西门庆与潘金莲罢了。你看看当代人,男女之间仍然在演绎着昨天的故事,即便他们后代,也必然得同样演绎下去……”
“不行,今天说话有点多。姐,你把水递给我。”
她把身边的矿泉水递到冯雪梅手里,水瓶竟然又掉下去了。吴玉竹心里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梁冬松与郭凤娇走后,由于悲伤过度,她曾经因脑出血昏厥过一次,被抢救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姐,我怎么会像他们俩那样无情,忍心把你一个人扔在世上呢?”别看她表面是争强好胜人,内心深处却是性情中人。
“来,赶紧喝一口。”她捡起水瓶,送到冯雪梅嘴边。
她勉强喝一口,随即闭上眼睛,嘴里喃喃道:“姐,看来我也没能给自己话做主,要到那边去陪他们了。”
“胡说什么?赶紧再喝一口。”
冯雪梅却再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歪在她肩上。远处的冯冬,冯松,发现这边有些异样,赶紧跑过来。一人抱起母亲,一人赶紧打电话。
她用力睁开眼睛,抓住吴玉竹手:“姐,告诉他们我要回家,不去医院。”
“好的,我们马上回家。”
到了家中,两个儿子把母亲平放到床上。冯雪梅的专职保健医和乌拉医院院长也先后赶到了。保健医给她手脚放过血后,冯雪梅又睁开眼睛,只是已经不能说话,手脚也不能动。那个院长俯身向前,用银针刺几下她人中和头顶,使她又能呼出气来。然后将吴玉竹拉到一边悄声说:“吴奶奶,冯书记已经病势垂危,得赶紧把孩子们都叫过来。”
听他这么说,吴玉竹知道,医生已经无力回天了。她对冯冬一摆手,那孩子转身出门打电话去了。她赶紧回去坐到床边,握住冯雪梅双手,那手已经慢慢凉下去了。
不大一会,冯雪梅的孙子孙女都抱着孩子,拉着孩子赶过来了。她转动眼珠看大家一眼,长出一口气,将右手从吴玉竹手中用力挣脱出来,指指她又指向自己。
冯冬赶紧俯身向前:“妈,你放心,对大姨我们一定会像对你一样,孝敬她老人家。”
冯雪梅闭一下眼睛又睁开了。冯松也俯身向前:“妈,你是让我们都听大姨的话。”
这一次她把眼睛闭上后,再也睁不开了。
吴玉竹赶紧趴在她耳边,用力喊道:“雪梅,你是想咱们俩埋在一起,下辈子也不分开了。”
冯雪梅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呼出最后一口气后,将嘴紧紧闭严了……
“妈、妈——”随着这声撕心裂肺哭喊,屋子里的孩子们已经哭声一片。
突然“咔嚓”一声响雷,震得朗朗晴空,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一直不停,直至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