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岩国南部。
一列车队沿着山坡表面的宽阔土路向西南方向行进,激起大片随风飘散的尘土。
十几辆宽大的木车排成一条几乎完全笔直的竖列,沿着上下起伏的山路向前行进。每一辆木车都用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头公牛拉车。拉车的数十头公牛都十分健壮,每两头并排拉车的公牛的身躯之和几乎与它们后方的木车一样大。每一头公牛都拥有纯黑色的皮毛和牛角,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它们走得都不快,但都很平稳,足以保证每一辆木车都平稳地向前行进。
装在四面透风、只有顶部有一层足以遮挡雨雪的顶棚的木车里的,不是货物,而是人。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妇,有满脸愁容的中年女性,也有面无表情的青年女性。她们被装在木车的车厢里,并被悬挂在车门上方的锁链牢牢地锁在里面。每一辆木车都被装得满满当当,每一个人都只拥有一小块足以让她们站在车厢里或者坐在车板上方的空间。大部分人都尽可能地挤在一起,或者直接抱在一起,以抵御从前方、左侧、右侧三个方面吹进来的山间寒风。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粗糙而简陋的衣服,少数人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有明显的破损。除少数几个年龄相对较小一些的女人还会用手握住身边的栏杆、时不时地打量山路两侧的景物之外,多数女人都一声不吭地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她们的目光要么显得空洞而游离,要么落在行进在木车身边的男性士兵和他们握在手中的长鞭之上。骑着战马的两队男性士兵牢牢地把装满衣衫褴褛的女人的车队夹在中间,每一名男性士兵都用一只手紧握住泛起油光的长鞭,并用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战马的缰绳,还牢牢地盯住被关在木车里的女人们,仿佛她们和那些埋头拉车的牛没什么区别。
越过一个坡度相对不算很大的上坡之后,整支畜力车队开始向随之而来的一段距离很长、坡度也很大的下坡行进。这一段下坡路显得十分平坦,路面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的凸起,也看不到足以妨碍木制车轮通过的硕大山石或者土块,看上去很明显是被人力修缮过。这一段下坡路的尽头,是一片位于几座山峰之间的、被好几条不同走向的山路连接在一起的山谷。位于山谷当中的,是一座用大块的山石围起来并搭建起来的大型作坊。从山坡顶端往下看,只能看到镇守在石墙周围的士兵、正在石墙之内劳作的劳工,以及分别停在石墙边缘的两个不同方向的许多辆木车。停在石墙边缘的木车也是一模一样的畜力车,大部分的木车前方都拴着强壮的黑牛或者黑马。排列成队的劳工正在把从不同规模的石屋里搬出来的货物装到位于通往东南方向的山路前方的木车上。所有的货物都装在宽大而结实、几乎和大多数劳工的身躯长度一样长的麻袋里。
位于畜力车队正前方的军官抬起手掌,拉拽自己手中的缰绳,让自己身下的战马停下,随即缓缓地转过头,扫视因自己的手势而停下的整支队伍。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女人,丝毫不在她们瑟瑟发抖的身躯表面多停留一分一秒。他抬起手掌,在自己嘴唇上方的小胡子表面抚摸一下,露出带有几分不屑的表情。
坐在第二辆木车的角落里的一个青年女人轻轻地抬起手臂,把手掌从宽阔到几乎能够装进她的脑袋的袖口中伸出来,用指尖轻轻地拉拽自己身上的粗布袍的领口。身材瘦小的她笼罩在几乎能够装进两个她的宽大粗布袍里,全身上下只有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和几缕黑色的额发露在外面。相对于身边的其他人的枯黄或者灰暗的面庞,她的脸色还算是相对好看一些的。望着山坡底部的山谷之中的大片石屋,她显得十分茫然,漆黑色的眼珠反复转动。她缓缓地转过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青年女人。
看上去显得年龄稍大一点的青年女人抬起手掌,拉紧自己头顶上的兜帽,让兜帽的上沿遮挡住自己的额发。她的额发显露出如同枯萎的植物一般的暗黄色,和身边的很多女人的发色、脸色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她同样从自己身上的粗布袍的袖口中伸出双手,用双手紧紧地搂住自己同伴的脖子,随即把目光投向位于山谷范围之内的那一队士兵。她的双瞳也是暗黄色的,却时不时地释放出颗粒状的明黄色光芒,两颗眼珠在每一个镇守在石墙外围的不同位置或者在石墙之内监工的士兵身上反复游走。当她看到其中一个手持长鞭的士兵挥舞长鞭抽打背着硕大麻袋的劳工时,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连续抽动两下。
正在这时,位于车厢另外一侧的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叫,随即沿着车厢边缘的栏杆倒下去,几乎快要撞到距离她最近的另外两个女人。除几乎紧挨着她的两、三个女人之外,车厢里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对此毫无反应,好像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叫什么叫?!”
跟在木车身边的士兵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呵斥,随即高高扬起自己手中的长鞭,狠狠地抽在翻倒在车厢底部的中年女人的后背上。刺耳的脆响当即传入车厢内的每一个女人的耳朵里。
中年女人再次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随即老老实实地趴伏在车厢的底板上,整个上半身几乎完全紧贴到坐在她身前的另一个中年女人的双腿上,不再动,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几个年轻女人先后对耀武扬威的士兵露出愤怒而不满的表情,却又都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出什么动作,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把脑袋埋下去。
拥有暗黄色双瞳的青年女人抬起手掌,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同伴的头,再次扫视镇守在石墙周围各处的士兵。她迅速地把每一名士兵的站位确认一遍,并把他们的位置牢牢地记住,双眼中不断地亮起短促的明黄色光点。即便如此,她身上仍然只散发出很微弱的灵力气息,显得和她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车队匀速驶过长距离的下坡,来到石墙外围,并在比一般成年男性的身高更高一些的石墙前方停下。
带队的小胡子军官率先下马,走到石墙唯一的大门前方,向守候在大门前方的另外一名军官举手敬礼。守在大门前方的大胡子军官抬起头,睁大眼睛,象征性地扫视被女人们挤得满满当当的木车,再扫视位于正对大门的作坊另外一侧、几乎紧挨着另一侧石墙的两大排相对最宽阔的石屋,随即向小胡子军官还礼,再向看守木车的士兵们摆手。
位于畜力车队两侧的士兵纷纷从战马上下来,打开锁住木车两侧的车门的锁链,催促车厢里的女人们走向石墙围出来的作坊之内。大量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车厢各处的女人被他们强行从车厢里拖拽出来,再被连拉带拽地驱赶到已经完全向外侧敞开的大门之前。几个年龄较大的老妇先后因为行动迟缓而摔倒在地或者直接被撞倒在地,发出微弱而低沉的痛叫。他们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一边大声催促每一个女人走向紧挨着另一侧围墙的石屋,一边用手中的皮鞭抽打每一个走得慢或者交头接耳的女人。好几个女人先后被打倒在地,身上显露在外的皮肤表面冒出刺眼的鞭痕。
拥有暗黄色双瞳的青年女人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拉住跟随自己一同站起来的黑发小女人的手,再拉住从另外一个方向凑到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圆脸小女人的手。确认每一个粗鲁而蛮横的士兵都没有注意到她们之后,她牵起她身边的两个同伴的手,跟在几乎快要完全挤成一团的十几个中年女人身后,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她们三个都包裹在过于宽大的、相同颜色的粗布袍里,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每向前走一步,她们都尽可能地保持自己和身前、身后的人的距离,不让四面八方的人踩到或者撞到自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们。
两队士兵驱赶着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走进石墙之内,再驱赶她们走向那两排最高大、最宽阔的石屋。站在另外几排石屋周围或者许多座石屋中间的空地上的男人们纷纷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她们,却又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对她们的到来表示出任何意外。埋头干活的那些肤色黝黑的男劳工脸上都显露出麻木的表情,似乎其他任何事都和他们无关;少数几个手中握着长鞭的男性士兵则先后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甚至露出带有几分戏谑的笑容。
拥有暗黄色双瞳的青年女人依旧露出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视整个作坊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处景物。她很快便注意到,除她们将要去的那两排石屋之外,其他所有石屋的正门都是紧紧关闭的。而且,排列成队的、负责搬运货物的劳工全都是男性,还都是皮肤黝黑、五官形状和自身气息都和她有明显差异的男性。这些男劳工在几名士兵的指挥之下依次把装在宽大而结实的麻袋里的货物从不同的石屋里搬出来,再把它们搬到停靠在通往东南方向的山路之前的木车上面。所有的麻袋都被密封得严严实实,如果只用肉眼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无论是镇守在石墙外围的士兵,还是在作坊之内监督劳工的士兵,每一个人身上释放出来的气息都很微弱。这意味着,这些负责看守的士兵当中肯定没有战斗灵师,至少,没有能够被她探测到的战斗灵师。
“二姐,我们怎么办啊?”
微弱的声音精准地传入黄瞳女人的耳中。这个声音十分轻柔,完全无法与杂乱地向前行进的人群当中发出的任何噪音相比。但是,它完全没有受到周边的任何人、任何噪音影响,很明显不是完全由肉体的力量发出来的。
被称作“二姐”的黄瞳女人当即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身边的同伴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自己说话。她迅速地扫视距离自己和自己的同伴最近的两个士兵,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她们,随即立刻把自己右手边的圆脸小女人拉到自己身边,用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并迅速地回答她:
“见机行事。”
圆脸小女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微点头。她把目光投向距离她们越来越近的那一排石屋,径直注视向外敞开的一扇大门。大门里隐约显现出几个和她们身边的女人十分相似的身影。她看到,那些女人正在同样由大型石块制成的方桌或者圆桌之前埋头忙碌,她们脚下的地面上满是不同颜色的大片污迹。
很快,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被押送到相对最大、最宽阔的一排石屋门口。
士兵们自动调整位置,一边高声发令,一边挥舞手中的长鞭,将几乎快要全部挤成一团的女人们强行分成好几队。大部分年龄较大的老妇都被强行从人堆中拉拽出来,并被单独排列成一队,再被其中一个士兵喝令前往另外一排占地面积相对较小的石屋,并依次走进石屋的后门。其他所有女人则被分成在人数上大体相等的几队,并被要求在连成一排的石屋的不同房门前方站好。
黑发小女人和圆脸小女人同时抬起头,瞪大眼睛,向房门之内张望。她们当即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险些发出惊叫声。
这一整排连成一片的石屋不是各自独立的房间,而是全部相互联通的一间大型的室内作坊。作坊的正中央位置摆放着许多张不同形状的、用石头制成的圆桌或者方桌,南边摆放着一座硕大的磨盘,北边则摆放着一座庞大的烤炉。站在磨盘周围的女人们不停地把摆放在自己脚边的麻袋里的东西倒进磨盘里,再操控机关、转动磨盘,把她们倒进去的东西磨成粉状的东西;站在方桌或圆桌周围的女人们依次走到磨盘边缘,接过装进新的麻袋里的粉状物,把它们拿到圆桌或者方桌边缘,将它们和水缸里的水混合在一起,让它们变成圆球或者圆饼状的东西;站在烤炉周围的女人们则依次把不同颜色的圆球或者圆饼摆放到冒出滚滚热气的石制烤炉之中,将它们烤得冒烟。地面上的大片不同颜色的污迹正是这些不同颜色的粉末和撒出来的水所形成的。
黄瞳女人立即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庞大的烤炉。她立刻闻到正在烤炉里烘烤的那些圆球或者圆饼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种味道不是一般的食物被烘烤之后所产生的香味,而是一种令她感到略微有些刺鼻的味道。但是,她又立刻发现,位于作坊当中的其他所有人似乎都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也丝毫不觉得这一点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