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杨雨桐走进一家叫“爱心大姐”的家政公司，抬头审视周围的一切。

　　这家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间20平米陈设简陋的二楼小屋。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台台式电脑，三张单人床挨着墙边，把小屋中间围出一片空地。床上因为人多，床单跟被子就脏兮兮的。从隔壁卫生间传来的尿骚味，令人作呕。实在尿急憋不住去趟卫生间，也是捏住鼻子屛住呼吸，迅速解完手，提着裤子赶紧从卫生间跑出来。

　　只因中介老板不收保姆的中介费，从四面八方的保姆就纷纭而至。一时间，屋里床上、板凳，就坐了满满一屋子人。有的保姆三两作伴，进门看看这么多人，嘟囔一句：“这么多人能找上活吗？”扭头跟同伴耳语几句，就走出中介。

　　老板于翠华见状慌忙招呼：“别走，别走，着啥急哩？登记完再走不迟。”来人走过来报姓名、年龄、籍贯、住址、电话、工作经历和工作取项。老板拿出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翻到空白处，一一做了登记。登记完，有的找个空位坐下等活，有的走出中介到下一家中介。

　　杨雨桐来到二楼朝里张望，王春喜见状从中介走了出来：“雨桐，你来了？”杨雨桐点点头：“不来又能咋着？家里这么大负担，我不能填斤也能填两。生活所迫，有啥办法？”王春喜望着杨雨桐的眼睛，充满希望地：“一切为了孩子。”杨雨桐则避开话题，急切地问：“咋，还没找到活？”王春喜说：“你也看到了，每天找活的人这么多，城里的活也不好找。不过就得等。不等又能咋着？”

　　杨雨桐说：“都多少天了，自上次分手至今有20多天了吧？”王春喜说：“可不，我来了都快一个月了。除不挣钱，每天还要花钱买吃喝。”杨雨桐忽然从心里佩服她，眼框湿润了：“你真行，真坚强。你比我坚强多了。”王春喜说：“李阳上高中了，李军也开始上大学。不出来干活，孩子们就得失学。不管咋样，我得把俩孩子供出来。”

　　杨雨桐抬头看看王春喜白了大半的头发，再低头看看她太过随意的穿戴：“你想找上活，必须得把自己先收拾一下。城里人看咱们这么老，又这么土，肯定不愿意用咱。”王春喜瞪大眼睛问：“那咋办？”杨雨桐说：“春喜姐，听我的。先把头发焗焗油，再买身衣服和鞋子换换行头，保管你立马找到活。”王春喜忽然兴奋起来：“只要能找到活，我全听你的。”

　　杨雨桐拉着王春喜走出中介，来到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师傅，请帮这位大姐焗焗油，理个年轻好看的发型。”理发师抬头看看杨雨桐白皙灿烂的面庞，再瞅瞅她的一身黑套装，点头答应：“好，好！请稍等！”不多会儿，理发师就给王春喜洗发、擦干、焗油上色、修剪、固型。一个多小时后，杨雨桐来到王春喜的背后，看着镜子说：“春喜姐，看看现在是不是年轻10岁？”王春喜就瞅着镜子，脸上透出惊喜：“还真是。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吓一跳。”

　　理完发，杨雨桐带王春喜走进一家服装店。买了一件淡雅的浅色小蓝白底碎花上衣和一条黑裤子，又走进鞋店买了一双白运动布鞋。返回服装店，换上衣服整理了一番。杨雨桐不由地赞美道：“你看看收拾出来的春喜姐，活脱脱一个美西施。现在找活。估计，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找到活了。”

　　王春喜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说话，只抿着嘴冲着杨雨桐笑。回到中介，于翠华瞅着王春喜笑笑说：“出来干活就该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这一收拾，前后跟换个人一样。”一屋子的保姆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起王春喜。王春喜望着老板咧开嘴憨憨地笑了。杨雨桐望着王春喜也开心地笑了。

　　果不出所料。傍晚时分，一屋子的保姆走了大半儿。中介来了一个要求照顾老人的男顾客。屋里同时站起来四五个想护老的保姆。一时间，杨雨桐感到这阵势真跟皇宫选妃差不多。心里就忧虑起来，为自己忧虑，为王春喜忧虑，为天下为儿女求学出门打工的母亲们忧虑。

　　男顾客扭头看看这个，瞅瞅这个。这时，于翠华重点推介王春喜。男顾客回头看看王春喜，不由地眼前一亮，满意道：“好，就她吧！”双方谈定。签了合同，按了手印，王春喜被男顾客带走了。杨雨桐送她到门外：“春喜姐，好好干，自己要多保重。”王春喜眼里含着泪冲她使劲点点头：“必须的，一切为了孩子。”

　　杨雨桐返回中介，把自家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于翠华。

　　于翠华就不无同情和感动地说：“可怜天下 父母心。”杨雨桐说：“咱们中国家庭。估计，家家如此。外国提倡，孩子18岁成年以后，父母就不管了。让孩子自己去拼去闯。可咱们中国这传统，父母得抚养孩子长大成人，供给孩子上学。上中学、大学。上研究生、博士。然后，买房子、娶媳妇。后来，还管孙子、外甥。等孙子外甥都长大了，咱们就老了。一辈子，为儿女当牛做马地走过去了。咱中国父母活得可真累。”

　　于翠华诧异地望着她，思索了一下，咧开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可家家如此，人们就见怪不怪了。你说咱们中国家庭，那家那户不是如此？”杨雨桐重重地点点头，没再吱声。

　　于翠华从抽屉拿出一个厚本，为杨雨桐做了详细登记。在她的名字底下画了一朵小花。杨雨桐见状问：“怎么还画小花？”于翠华说：“对每个保姆得有详细的登记。不然，用时就抓狂。我分类标记，好看的保姆底下都画小花。中等的画圆圈。丑的底下就打X。”杨雨桐不由地感叹：“这么有心？看来，干啥活都不是个简单事。”

　　而后，为尽快就业，于翠花也为挣到中介费。杨雨桐明明刚来，于翠花却叫她对东家说，自己已是四年工龄的成熟员工了。杨雨桐有些为难：“大姐，这不骗人吗？这样合适吗？”于翠华说：“这是善意的谎言。谁愿意用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新员工呢？你是东家，你愿意吗？再说了，想挣钱就合适，不想挣钱就不合适。你不是有俩孩子上大学吗？孩子上学连饭都吃不饱，你说两句善意的谎言，怕啥？你在家里不照顾老人孩子？不收拾家务做饭吗？保姆说白了就是干家务活，就是家庭服务员。”

　　杨雨桐想想也是，再想想自己目前处境，只能随从于翠华。于翠华一字一顿地教，杨雨桐一字一顿地学。她好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伺候过瘫痪在床的公婆多年。不就是家务活吗？轻车熟路，她便不再多想。

　　好在，老天很恩待杨雨桐。不久，杨雨桐很顺利地找到一份晚8点-早8点的夜班。工资是2200块钱。那是看护一位患前列腺癌症的高龄老爷子。经过再三跟二伯哥郭洪 志请求，借住在他的廉租房里。她的住处在省会城市桥西，东家在桥东。为了上班，杨雨桐每天坐公交车环绕大半个城市。

　　第一天上班，杨雨桐走进一间简陋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一眼便看见一位瘦骨嶙峋的老爷子神态安详地坐在床边，旁边是他个子矮小的老伴。老两口一脸的和蔼和善良。一阵寒暄后，东家女儿就回自己家了。屋里只剩下杨雨桐和老两口。

　　老爷子要去卫生间了。杨雨桐初次伺候老爷子，尴尬至极。但为了儿子在学校能吃饱饭，只能把一切都放进肚子里。老爷子见杨雨桐眼神慌乱，突然“哎”地一声说：“这人老就不中用了，啥事都得靠人，别不好意思。”听到老爷子的悲凉，杨雨桐紧张不安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急忙安慰道：“没事，没事。这人谁都有老的时候，你跟我父亲没啥区别。”

　　看见老人，杨雨桐想起得食道癌过早离世的父亲。对于父亲，杨雨桐有太多的愧疚和遗憾。如果眼前的老人是父亲。这样伺候他，也不至于留下太多的遗憾和伤痛。后来，杨雨桐每遇到男老人，便如伺候父亲般伺候男老人，用于减少对父亲的愧疚和遗憾，这是后话。

　　这时，老爷子在马桶上起来蹲下，蹲下起来，反复几次后，难为情地说：“我已经四天没解大便了，我......”杨雨桐看看老爷子的痛苦劲，不由心疼地说：“叔叔，我来帮你吧！”老爷子望着她的眼睛，哭丧着脸说：“你行吗？你第一天来，多不好意思？”杨雨桐却爽快地说：“没事，这是我的工作。”老爷子便不再言语，任由杨雨桐服侍。

　　杨雨桐按老爷子要求，从马桶扶起老爷子慢慢走向卧室坐在椅子上。把隔尿垫、卫生纸一层层铺在床上。一切就序，扶老爷子上床。脱下老人的衣服和内 裤，露出瘦骨嶙峋的屁股。打开开赛露，扒开肛门，把开塞露慢慢往里伸。偶尔伸快了，老爷子便哼哼呀呀地嘱咐：“慢点，慢点。”杨雨桐只能安慰道：“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老爷子要她一边用卫生纸垫着轻揉肛 门，一边挤开塞露。两瓶开塞露挤进去。堵上肛 门口润肠。一会儿，老爷子大便了，那些如石头般干硬的大便让满屋臭气通天。杨雨桐屏主呼吸，端盆温水，把湿巾在热水里投了，认真给老爷子清理屁股和一切隐私部位。清理完一切，打开窗户通风换气。等屋里换完气，杨雨桐给老爷子盖好被子，让他休息。

　　杨雨桐不禁想起父亲。这些事，她这个做女儿的从没给父亲做过。可为了孩子的求学，她却无怨无悔地给另一个父亲做了。这仅仅因为一份数目客观的工资。看来，钱才是万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杨雨桐止不住的自嘲道。她心里却生出对父亲更深更多的愧疚。如果父亲再世，她会好好照顾父亲，绝不留下任何遗憾。可一切都不会重来。父亲在64岁得了喷门癌撒手人寰了，她却没能伺候过一天。没给父亲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没让父亲吃过一只整鸡，这让她遗憾悔恨终身。

　　第二天，撤去身体寄存的垃圾，老爷子神清气爽就像换了个人。

　　此后，杨雨桐和老爷子竟成了忘年交。老人很依赖她。每天从下午就开始等。看太阳一寸寸从天边滑落，看夜幕渐渐拉下来，看夜幕下渐渐升起的万家灯火。杨雨桐不去，老爷子不睡。每晚，当老爷子看见杨雨桐的第一眼，便放心地说：“雨桐，我要睡觉。”

　　杨雨桐急忙走过来，给老人宽衣解带，让老爷子安然入睡。有时，老爷子躺下睡不着，杨雨桐墩地抹桌子，收拾完一切，就满脸是汗地陪他聊天。时间一长，老爷子不睡了，单等杨雨桐收拾完一切陪他聊天。那似乎是老爷子最开心快乐的时间段，也是杨雨桐跟他谈心交心的时间。

　　杨雨桐看到老爷子94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问及长寿秘诀。老爷子瞪着老鼠一般的小眼睛，黑眼珠咕噜噜地转动几下：“就是不急躁，不生气。”杨雨桐抬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下问：“在饮食上都有啥讲究？”老爷子眉头皱了皱说：“在饮食上，就是吃家常便饭，多吃粗粮。”

　　杨雨桐认真地望着他：“还有呢？”老爷子眼珠转了半天说：“不生气。遇到啥事都不生气。人这一生不可能事事顺心。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要经历属于自己的苦难和挫折，你咋急都没用。”杨雨桐重重地点点头，不再说啥？她让老人在劝勉别人的同时，也治愈自己。她不知道能陪老人多久？好在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能送他一程。

　　每晚，别人都下班往家赶。杨雨桐却背着黑背包，风风火火地挤公交往东家赶。在倒换公交车之间，还要步行3里路。她算算每天的支出和收入，请教了别人半天，还是去公交公司办了张公交月卡。每当夜晚，她走上公交车把卡悠闲地伸向读卡器，只听吱吱地两声鸣叫，便有了自己俨然就是城里人的自豪感。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那似乎就是城市的眼睛，让黑夜都充满青春和活力。

　　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因为熬夜的疲乏，杨雨桐的脸一圈圈地瘦下去。可为了孩子的求学，她只能挺着腰杆往下坚持。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往于东家和住处。在两者之间，等公交车成了她最头疼和焦虑的时间。她手里时常拿一份报纸或者一本书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用于闲暇时间的合理应用。眼下，在公共场合读书看报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不时投来异样的目光，杨雨桐感到目光的烧灼，只红着脸把头低下去。

　　在东家，老爷子很需要她。杨雨桐在东家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每晚，安顿好老爷子睡下，她还能睡会儿。这份工作让她解决了生活之后，还有精力读书写作。她打算每月拿出1000块钱给儿子，500块钱给女儿。再给母亲200块钱零花钱，自己留300块钱吃饭坐车用。这份工作，杨雨桐感到工资虽然不高，可自己节俭点还能过的去。

　　事实证明，人到中年的杨雨桐再度就业，还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孩子。她情不自禁的为自己骄傲，也为人到中年的母亲们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