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聋子辗转于各个工地之间的时候,当洪秀和杨枝抱着李三上坡下地的时候,杨林就又晃晃悠悠地背着他的书包开始上学了。
每天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他的姐姐杨枝就把睡意浓重的杨林喊起来,将热气腾腾的稀饭端到他的面前。
杨林咕咕哝哝地吃完了早饭以后,他就把那个早为他装好了米搁好了红苕的金鸡牌饭盒塞进书包。然后就翻过横亘在李家沟和杨家湾之间的那道苍龙般的大山梁,来到地处杨家祠堂附近的那所小学,开始了他一天的学校生活。
学校的生活对于杨林来说是相当惬意的,尤其让他期待的是中午为洪师傅帮忙出甑子。
那个五十多岁的负责蒸饭的洪师傅已经在小学里干了许多年头了。
每天早上同学们给他一角钱,然后看着他将自己的饭盒放进伙房那个由青砖垒砌而成的大甑子里。
到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同学们又排着队在伙房外等着,看着行动迟缓的洪师傅爬上高高的甑子,顶着热烘烘的蒸汽满头大汗地将那一两百个滚烫滚烫的饭盒拿出来。
有一回杨林见洪师傅一个出甑子很慢,他便上前帮忙,也爬上高高的甑子,一个个地往外面取饭盒。突然一个不小心,把其中饭盒盖子打开了,露出了里面一截长长的香肠,他顺手便拈起来放进了嘴里。
从此以后,天棒杨林便喜欢上出甑子了!
每天中午放学,他都将他那一干小子领着,抡起堪比兔子一样的飞毛腿奔进食堂,帮着洪师傅出甑子。
五六个小子就像张牙舞爪的章鱼怪,挥舞着他们的七手八脚,乱哄哄一团很快就将同学们的饭盒取了出来。
饭盒取出来的时候,他们当然要顺便或者不小心帮同学们检查一番,看一看里面的饭蒸熟了没,毕竟同学们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了夹生饭可是大大的不妙。
检查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要遇到一些蒸了一个鸡腿,或者几片腊肉,一截香肠的饭盒,这些饭盒是他们重点检查的对象。毕竟肉如果没蒸熟,吃了生肉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同学当然只有更加的不好了。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因此秉着对同学们身体健康的负责,杨林等人自然要大义凛然义不容辞地帮他们试吃一下。
老佛爷吃饭之前,可都有试吃的宫人哩。他的同学们享受的简直是皇上老佛爷的待遇。能享受这般尊荣,杨林简直都有点羡慕起他们来了。
当然,完事之后,顺便往那些不争气的饭盒里呸上一口表示一下他们的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妈的,谁叫都给你们免费享受皇上老佛爷的待遇了,你们还偏偏不争气呢?
除了帮助洪师傅出甑子之外,更多的时候,杨林他们几个小子就嘻嘻哈哈地趴在操场上那两个已经破烂得不能使用了的乒乓球台子上,看他们那个已经五十多岁快要退休了的老体育老师修练气功。
那时候正是FLG邪教最为猖狂的时候,杨家祠堂小学里反对FLG的宣传资料铺天盖地地涌来,号召全体师生要坚决抵制邪教。
但那个老体育老师一点也不怕,他常常在上完课之后,独自一人在操场上修炼这个可以得道成仙的气功——他是学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这个老体育老师被拉去教育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练我的,我不传播。你们也莫管我。”
但最后他还是被镇上的联防员带去劳动教育去了。这让杨林他们几个小子失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少了一些消遣的乐趣。
于是他们几个又猫在小学那个散发着碳酸氢铵气味的老旧厕所里,用飘飘杳杳形如张牙舞爪的魔鬼似的烟雾把这个破厕所渲染得如同飘渺的人间仙境。
当他们在一阵阵的轻烟薄雾之中将一张张兴奋的小脸熏成烧腊店里红灿灿的猪头肉之后,他们便如同电影里那些瘾君子一般,带着吸毒过后的满足踅回教室,磨着皮擦着痒地翘望着放学的铃声快点响起,然后到那家街机厅去操练一回八神庵和草稚京,或者猫在金灿灿的油菜地里诈几把金花扯几把马谷。
直到天不得不麻黑下来的时候,直到他的伙伴们不得不抛下他的时候,杨林才不得不踏着跟天地一样麻黑的山路回到家里。
没有了杨有钱腰杆上的那根皮带,杨林便彻底变成了脱缰的野马,变成了失去了紧箍咒的孙悟空。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那个家已经沦为了一间他临时歇脚的客栈。他那木木讷讷哪怕再多上两张嘴也说不出一句大道理的母亲也曾试着劝诫管教这个儿子,但其微乎其微的效果就如同在光学显微镜下观看一小堆病毒。
当周末放假不得不在屋里的时候,杨林也会垂着头嘟着嘴跟着他的继父和母亲去到地里,做着那些对他来说百无聊赖的农活。听着他的继父李聋子翻来覆去地讲那些已经可以称之为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
对于李聋子的故事,一开始杨林还是不失新奇和津津有味地听着,但是被李聋子或在饭桌上,或在坡地里,翻来覆去地讲述之后,那些故事也就完全变得像一块被连续嚼了两个小时的口香糖般索然无味了。
明明知道杨林不喜欢听自己的故事,但李聋子偏偏喜欢兴致勃勃孜孜不倦地在他面前讲。李聋子除了喜欢讲那个吹嘘他们李家是世家义门的故事之外,还喜欢讲“千忍善堂”,“马无四脚”,“吊梁袋”和“杨家天子赵家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