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聋子那些不厌其烦却又千篇一律的故事和点评,杨林是很有些不以为然的。
他常常会想那个千忍善堂的钱老爷只怕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怂包——连别人如此非礼的要求都能答应,不是怂包又是什么?
那个吊梁袋中的人家户又怎么能算讲信用了呢?最终他们还不是把吊在梁上的袋打开了?还不是将那袋金元宝据为己有了?他们既然取了不义之财,又有什么好值得推崇的?
至于马无四脚和杨家天子赵家将,则完全是怪力乱神的封建迷信,又岂是他这个信奉科学知识的大好少年所能信能听的?
有时候,杨林会将自己质疑的意思用言语诉诸于口,他跟李聋子便会大声武气地争论起来,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总是李聋子摇着头叹着气地缄住了口,这让杨林很是有些洋洋得意。
李聋子虽然经常为此有点郁郁,但好歹他的事情很多,不会跟杨林在这些无谓的事上纠缠。他和洪秀已在开始操心他们那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杨枝了。
杨枝自己有时候也会望着堂屋外面的远方进行发呆。
她已经十六岁了,可她的人生在哪里呢?
她只念到小学五年级,自当年去外公家以后她便没再上学。回到杨家湾老家以后,当时父亲杨有钱又身患重病,家里经济困难,上学的事也没有被提起。
杨枝自己也不知道上学念书的意义。没人对她说过,也没人能够提点指导于她。人的见识格局是由他所处的环境所决定的。对杨枝来说,念书和不念书也是两可之事。
然而她毕竟已经十六岁了,成了大姑娘了。那种对未来的向往,朦朦胧胧地在她心里逐渐生发。
她以后仍然会跟她的父母继父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吗?不不,那太辛苦,也太过无聊了,那是一种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生活。她还那么年轻,她应该追求更高更好的生活。只是,那样的生活是什么呢?她应该怎样去谋求那样的生活呢?
这些问题杨枝无法给到自己回答,因此她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但她的继父李聋子很快就打消了杨枝的迷惘。泥鳅黄鳝这一辈子都是一丈甩九尺——只求那一尺(吃),何况人呢?李聋子寻思着应该让她去学一门手艺,以后也好找一口饭吃。
他把杨枝领到小童场上,那家唯一装潢得像点样子的理发店里。花了三百块钱的拜师费,让杨枝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学理发。同时学艺的还有一个叫赵欣的女孩,跟杨枝年纪相仿,来自隔壁的永昌镇。
在理发店里学艺满半年出师以后,在赵欣的撺掇之下,杨枝准备跟她一起在永昌镇开一家理发店。
李聋子又给她拿了五百块钱,两个女孩便在永昌镇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起了理发店。
理发店的生意并不好,再加上杨枝认为她的伙伴赵欣有些懒惰,又爱乱花钱,跟她一起做事不是久长之计,于是经营了半年以后,便关掉了理发店,回到了李家沟家中。
这时候益杨县火车站已经通车整整一年了,周围无数的村民都背上行囊,来到这个小小的火车站。火车将带着他们挣钱的梦想,远离这个贫穷的山旮旯,去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深圳!
当年成津铁路决定要在益杨县设立一个站点,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杨家湾附近的人几乎沸腾了。因为那并不仅仅只是一条铁路,而是一条通往外面的花花世界的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也是通往村民们实现挣大钱梦想的路!
火车站就在小童河的对面。这个火车站很小,外表也很寒碜,候车厅里面仅仅只有四排座位,每排五个。然而即便如此,刚开始的时候,小站里面却是热闹非常,充斥着各种即将奔赴远方,以及过来看稀奇的人们。
杨枝曾多次被弟弟杨林拉来逛火车站。被弟弟牵着小手,跟着他像矫捷的狸猫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们来到站台上,只见两排光亮亮的铁轨从东边遥遥可见的涵洞里延伸过来,再从眼前向西边的远处延伸而去,直到消失在远山的一隅。弟弟往往兴奋得蹦蹦跳跳,然后提议去铁路上方的天桥玩耍,他喜欢到天桥上看火车开过来的样子。
那座天桥悬在小站旁铁轨往上十五丈开外的天空中,横亘于两山之间,直若通天悬索,从底下远远望去,几乎要跌落下来,令人神晕目眩。
这天桥宽不足两米,主要用于疏导雨水,中间是排水渠,两边各是不足四十公分的水泥路面,并用齐胸的钢筋护栏拦住。说是钢筋护栏,但只有几根拇指粗细的钢筋横着,给人感觉空空落落,仿佛什么都没有似的。
即便害怕,杨枝还是被弟弟拉到天桥上,攥着弟弟的手慢慢挪到天桥中间,她害怕得几乎不敢睁眼。
“你睁开眼睛嘛。”
弟弟往往都会引 诱她。然后杨枝睁开眼睛,往下看去,霎时间只觉这个世界都已经翻转过来,铁轨,小站,以及下面渺小的人们,似乎都变得诡异莫测。
呜——
凄厉刺耳的长笛响起,一辆墨绿色的火车宛若一条墨绿色的大蛇自远处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她的弟弟立刻在天桥上兴奋得大喊大叫。火车凄厉的长笛裂空穿云,混合着弟弟兴奋莫名的喊叫声,让杨枝心惊肉跳的同时,也感到难以言表的激动。
从永昌镇回到李家沟以后,有一次路过火车站,想起弟弟在天桥上的大喊大叫,杨枝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深圳!那个大人们都在谈论,也都想去的地方,她也要去!
杨枝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说了,洪秀坚决不同意。因为女儿才十七岁,年龄实在是太小了,孤身在外,她不放心。
洪秀好歹跟着杨有钱闯荡过西疆,见过一些世面。她始终认为,在社会上,女孩,或者说是女人,是极容易受到引 诱的。无论是涉世未深的女孩,还是成熟的女人,她们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诱 惑。
如果无法坚定原则,把持不住自己的话,是很容易吃亏的。尤其是从像他们这样的小地方去到花花绿绿的大城市的年轻女性,诱惑很多,危险也很多。
洪秀自己就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