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那胖女人拜师以后,只要屋头没活儿,杨枝每天都要赶到小童镇上帮师傅的忙学理发,中午歇空,就去她外公洪天启的茶馆里,陪外公外婆说话,顺便帮着端茶递水。
因为物美价廉,老爷子洪天启的茶馆生意红火极了。
那些喜欢下象棋打长牌的老太爷们总是喜欢花上五毛钱来他的茶馆消遣上整整大半天。一杯茶翻来覆去的喝干,又翻来覆去地添水,直到那杯茶无论是色泽和口感都已经完完全全不能称其为茶而只能称其为水的时候,那些老太爷们也仍然不会结束他们兴致勃勃的象棋和长牌。只有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或者镇场快要散去的时候,他们才会意犹未尽地陆续散去。
尤其是小童镇逢场那天,老爷子的茶馆里人多得排队都排不赢。唯其如此,老爷子和老伴两人反反复复地烧水添水,累得老胳膊老腿直泛酸直打战。
虽说茶馆生意看起来红火得就像夏日里天边那灿烂绯红的火烧云,然而因为物美价廉,实则每个月下来除去门面租金和生活开支,所剩几乎寥寥无几。
但洪老爷子决定坚持把茶馆开下去。因为他并不图钱,作为曾经的老公社书 记,老共产党员,他有退休金哩。
老爷子只想找点事情做。如果不继续将茶馆开下去,他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呢。没有事情可做,没有人围在身边,这个一辈子都习惯了指点江山,发号施令的老书记就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尤其是子女都不在眼前,孤孤单单两个人,没有事情做会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寂寞。
去年春节,他的两个儿子荣贵荣忠忙着各自的事情都没有回家过年。他们的年纪大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再也禁不起从镇上到阳兴乡那段颠颠簸簸的山路的折腾了。再加上又隐隐约约听阳兴乡来赶场的老乡说起,儿媳张菊清在阳兴乡老家那边闹了一些绯闻。因此七十九岁的洪天启郁郁结结地硬是没有回老家过年,只让张菊清带着他的两个孙儿到镇上来过年。
农村杂事繁多难以离人,在吃过团圆饭的下午,小儿媳张菊清就带着他的两个孙儿再度回到了阳兴乡;大儿媳张巧梅也回到她那个有可以坐着方便的马桶的新房子里了。少有走动。
虽然有洪秀和杨枝时不时过来探望,但这慰藉不了这个傲气的老爷子潜藏在心底的落寞。
只有跟茶馆里那些来来去去的老太爷们在一起打牌下棋摆龙门阵的时候,才能让老爷子找到一丝半点的乐趣。
所以他开的不是茶馆,是乐趣哩。虽然这丁点儿的乐趣并非是他最期盼的,但聊胜于无,不是么?
同洪家的老太爷比起来,李家的老太爷李明义就清闲快活得多了。
李明义是老地主!之所以他是个地主,是因为他的父亲李楠青是个地主。
李楠青曾经有几百亩土地,这些土地他这个地主当然不配拥有,得还给劳苦大众,得还给无产阶级。
土地还了还不够的,某些无产阶级心中自然还有仇恨,他们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老地主藏有金元宝的坛子!
他们当然找了个寂寞!于是只好愤怒了,他们只好将老地主“剥削劳苦大众所得”的锅碗瓢盆好一阵打砸抢——终于使这个曾经多次给抗战捐金的老地主不堪受辱上了吊。
李明义自然继承不到他老地主父亲的土地,但地主的身份却不得不继承了。
在那个年代,是不分好坏的。老子是地主,儿子儿孙就都是地主,或者地主崽子。只要是地主就是剥削阶级,就是无产阶级的敌人,是劳苦大众的敌人。因此李明义和他两个哥哥都过得很苦。
然而中国人早已习惯了苦难,习惯了坚忍,习惯了逆来顺受。只要有一口饭吃,只要能够活下来,再苦再累他们也决不会抱怨命运。
李明义兄弟虽然遭受了大多不公,但是他们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在十年浩劫中,在“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的口号下,他们和他们的子女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遭到了冲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应当像野花野草一样,不以自己为高贵,也不以自己为卑贱。飓风骤雨狂雷惊电毕竟不是常态,总是要好好地扎根在土壤里,等待风和日丽的那天,继续焕发生机,为世界增添色彩!
可李明义从来没想过要焕发生机,为世界增添色彩。他只想好好地过生活,他的生活终究也过过来了。
时光悠悠,前事种种早已恍如一场飘飘渺渺的大梦,早已成为过往的浮云。老地主李明义终于有了一个平静安详的晚年。
当他最为操心的大儿子也成家生子的时候,他终于再没有什么可焦心的了。他也成了李家沟最为标准的老太爷了。
他常常会夹着劣质的香烟,略微佝偻着他并不怎么佝偻的身子慢悠悠地徜徉在李家沟的某一条田坎上,或者抱着小李三一步三摇地摇到沟里唯一的一间杂货店前跟人下上几盘象棋,又或者在某个暖洋洋的午后喝得晕头晕脑的他跟那只老黄猫一起懒洋洋地坐在阶沿上晒太阳。
对于老父亲的吸烟喝酒,李聋子原本还时常念叨。现在日子好了,他希望他的老父亲能够保重身体,多过几天快活的日子哩。
然而烟鬼酒鬼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跟老地主父亲吵了几次之后,李聋子也就听之任之了。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他的老地主父亲年纪大了,也许再没有多少年头了,与其因为劝阻而让老父亲不高兴,何不让他在余下的时间里每分每秒都感到满足和快乐呢?
李聋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