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谷子和包谷已经入仓,爽凉的秋风从高高的山梁上吹起,然后拂过撒满秸秆的山坡的时候,洪秀和杨枝就来到了杨家湾。
在村支书杨有秦和老队长杨有平的安排之下,杨家湾上的村民们掰掉了老旧的边界石,然后拉开绳索开始有条不紊地丈量土地了。
他们会为一条田坎和小路的归属争来吵去,仿佛拥有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就能够多打几百斤谷子多掰几百斤包谷。当他们闹闹腾腾却喜气洋洋地将新的边界石敲入他们的土地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
洪秀、杨枝和杨林终于分到了自己的土地,他们不再是所谓的黑人了。甚至就连刚刚上户不过半年的小李三也分到属于她的土地。
虽然划分土地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但洪秀仍然长久地处于兴奋之中。
对洪秀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这标志着他们四张嘴吃一个人的土地的时代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对于洪秀的兴奋,李聋子很是感同身受。因为在十八年前,作为地主崽儿的自己在第一次分到土地的时候,那种兴奋劲儿同此时的洪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是有了土地,他才能够凭着自己的劳动正经八百地吃上一碗扎扎实实的白米饭,他那如今已经快八十的老地主父亲才能够有空坐在田坎上抽上一口香烟,而不必为那一点工分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得歇息。
有了土地的洪秀很是有一些得意忘形。她常常会经意不经意地在李聋子面前吹嘘她也有土地了。
一两年前,当她嫁给李聋子,走进李家沟的时候,她曾经被李聋子拥有的土地给震惊了——李聋子一个人竟然有五亩多的土地!
这五亩多的土地当然不是李聋子一个人的。
老地主李明义有三个子女,大儿子李聋子李成贤,二儿子李成胜,小女儿李成萍。一共五个人,就有五个人的土地。
原本一大家子在一处生活,弟弟成胜同弟媳吴连娇成婚以后,李成贤便同父母和妹妹分出另过了。
之后妹妹成萍也嫁到了益杨县城。李成贤和弟弟成胜合计了一下,便平均分了五个人的土地。李明义夫妻跟着大儿子李成贤生活。这样算下来,李成贤和弟弟成胜都各有两个半人的土地!足有五六亩!光是水田都是两亩多,每年可以打二十多挑两千多斤谷子哩!
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洪秀嫁到李家沟不久便问李成贤:“聋子,中午你们一般吃啥子呢?”
李成贤回答说:“中午肯定要吃干饭炒菜噻。”
洪秀听了开心羡慕之余,还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仿佛低人一筹似的。后来她终于明白,这种低人一筹的根源在于自己没有土地。
但她现在有土地了,她的腰杆便挺直了,时常炫耀念叨她也有土地不是黑人了。殊不知,有一回她无意中的炫耀却不小心触动伤害了李成贤。
农谚有云:寒露霜降,胡麦豌豆在坡上。这一年寒露节左右,杨枝在屋头带小李三,杨林上学,李成贤和洪秀两人便去杨家湾的地里点小麦。两人在耙过的地里,一个挖窝子,一个丢麦粒,边做农活边闲谈摆龙门阵。
李成贤几锄头下去,手抖了两抖,先说话:“莫说你这个土地有好好,依我看,没逑得好安逸,土脚子薄得很,没逑得肥度。”
这几天洪秀一直在说她土地的事情,一开始李成贤还一笑而过,然而听多了听腻了听烦了,他忍不住就想打击一下他那膨胀得有些不知所以的妻子了。
“土脚子薄又咋的?老子点点麦子下去总要收两三百斤麦子哩。哼,老子就算回杨家湾照样能吃上饭!”
洪秀对李成贤鄙视她的土地很有些不满,撇着嘴笑着说。
“哎哟,现在好拽哟!”李成贤啧啧笑了起来,“有了点土地好拽哟!”
“那是拽哟。以前老子没得土地,吃不上饭,现在有了土地,老子可以不靠哪个。”洪秀故意说道。
“啊哟,你不该姓洪,干脆改姓乌算了,红得发乌了,简直要不完了!”李成贤把着锄头,往手上吐了一口口水,继续挖窝子,“天呐,现在好洋盘啊!”
洪秀吃吃笑道:“老子就是洋盘哟,我四娘母现在还是有两三亩地了,爪子哇(你又怎样)?”
“我说你是‘有了一碗米就望天干’了!”李成贤拔高了音调,露出相当不屑的神情,相当不屑地哼一一声,“把你那么点儿狗屎堆堆,造逑了。老子一个人的都比你们四个人的都多。你这么点狗屎堆堆,每天多吃一顿干饭估计都还要考虑一哈哩。”
李成贤这样一说让正处在得意兴头上的洪秀有些不乐意了。她也扯着阴阳怪气的针尖开始对上李成贤不屑的麦芒:“是不能跟你比哟,用麻索索栓一斤肉就可以吃两三天,一坨豆腐夹几顿都夹不完哩。”
听了这话,李成贤红亮亮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他嗫嚅着不再说话了。
洪秀这句话着实抵到了他的七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