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八百里,宝驹配英雄。
一阵马嘶声起,卷起一阵风尘。只见一人一马,俱是豪俊,旋然立在了聚宝阁朱红色的大门前。
抬眼望去,聚宝阁共有四层,楼阁造型独特,层层如盘龙曲旋蜿蜒,直攀屋顶,四方檐牙高啄,气派非凡。只是三字金匾高悬之下,
朱门却紧紧关闭。
云州聚宝阁,以搜罗四海精巧之物,收聚天下奇珍异宝而闻名中原,令达官贵胄,望族名流趋之若鸷,赞叹流连,寻常百姓却跷手企望徘徊,不得其门而入。与其它生意不同,聚宝阁的大门从早到晚,一直紧紧关闭。要想买卖宝物,需得通过双方提前约定,再由人引荐从后门进入。这既是为了迁就达官显贵的避讳,避人耳目,也是以免不轨之徒觊觎珍奇宝物,谨慎从事的缘故。
而顾凤游骑在马上,神态端然,望着门前悬着的金匾,静静等待,仿佛不知其中暗曲。
周围分外安静,只有身下的宝驹不时地打个响鼻。
不多会儿,朱门竟自内缓缓打开,一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急急上前两步,深深一揖,顾凤游也下了马,抱拳还礼。
富商起身道:“让顾帮主久等,敝人惶恐惶恐。帮主一路奔波跋涉,宝驹想必也力乏了,还请顾帮主先入内堂稍作休息。”说罢,他退在一旁相迎,旁人己有两人牵过马绳,将马引向后堂。
顾凤游微微一笑,道:“莫掌柜不必如此多礼。百闻不如一见,能面见聚宝阁掌家,我亦甚是有幸。”
“惭愧惭愧,说道百闻不如一见,顾帮主才恰中此义。一直听闻江湖中位居首位的万马帮帮主是位少年英豪,今日一睹姿仪,才知传言不仅不虚,倒还未道尽顾帮主您的风采。”
莫掌柜说着,跟在顾凤游身旁引路,身后的两扇大门缓缓关起。
只见室内虽门窗紧闭,却亮如白昼,四周众多的壁灯与顶灯就连房内的暗角也照的通亮,室内陈列摆设富贵堂皇,极尽奢华。可更吸引人的是那分列摆放的八宝格架,一方方或圆或方的格架内,摆放的尽是少见的工艺宝货,掠眼一望,有出产于渤海高约一尺的血珊瑚、有蓝田的精雕美玉、有刀鞘上镶嵌珠玉的吴钩短刀,可谓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可顾凤游却并未将目光放在这里,他坐在厅中的虎皮座椅上,端起刚刚沏好的春茶饮了一口,道,“多谢莫掌柜盛情款待,在下还有事在身,待拿了东西,只怕就要就此别过,待改日有时间再来叨扰。”
“何不多坐一会儿,休息好了再走,是嫌鄙阁照顾不周,还是宝货不入法眼?对了,顾帮主何不楼上一观,这一层尽是俗物,二楼所藏才算得上是稀世奇珍,世间罕见。对对对,听闻顾帮主武艺高绝,想必对兵器感兴趣,三楼好,三楼藏有上古兵器,与名家的绝迹书画…”
看着顾帮主只是微微一笑,他似下了狠心,“不如到四楼,这一层我很少带人上来,所见定令你不虚此行。”
顾凤游一笑,道:“贵阁名不虚传,中原独一,若能得所求之物,便已是不虚此行,莫掌柜不必挽留在下。”
莫掌柜叹了口气,“好吧,顾帮主既有急事,我再留便是为难了,只是可叹顾帮主心眼开阔,不纳俗物,倒令我无趣了。来人,将顾帮主所要之物呈上来。
一会儿,手下将一物呈着托盘端了上来。
顾凤游拿起盒子打开,盒中端放着一方印,看起来精巧非常。
他拿起印,在手中细细端详。
莫掌柜道:“这方印虽好,倒也绝非罕有,若顾帮主需要,我可再找一方更好的来。”
“多谢莫掌柜,当初看到此印之时,我本想买来送于一人,怎奈当时情况不允。等到后来再去寻找已是寻找不到了。听闻聚宝阁能聚天下之宝,才托贵阁搜寻一番,不想贵阁果然不负所托。”
“哈哈哈,原来顾帮主是要将此印再送给那个人吧?费了如此大的气力,想必那人定是很喜爱这种东西,我这里有一方古印,极是罕有,想必对方得此物后会更加欢喜,来人,呈上来。”莫掌柜摆了摆手。
“莫掌柜”,顾凤游抬手阻止,“非是顾某不领情,只是这方印,与我很是有缘。我因看到了这方印,心中才起了赠人之念。而并非有了赠人之念,才特来求这一方印。想来这即是我与此物的缘法,也是此物与那赠与之人的缘法,岂可轻待?因此,非得是此印不可,所以才劳莫掌柜费了番功夫寻到它,望莫掌柜谅解。”
“原来如此!那此印岂不是顾帮主你与那赠与之人的缘法了!”
“缘分乃由天定,又何须一物相牵?只是这方印能让我动念,所以便是它罢了。”
“顾帮主做事,如此遵循本心,倒颇有季子挂剑的风范!令人佩服!”
“区区小事,怎可与先贤相比,莫掌柜言重了。此次事急,如有机会,再与莫掌柜把酒一叙。”说罢,顾凤游拿起装着印的盒子,抱拳还礼,莫掌柜也连忙还礼。
“区区酬金,还望笑纳。”顾凤游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托盘中,莫掌柜似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只呵呵笑着答应,将顾凤游送出门去。
马早已立在门外,见到主人出来昂首一阵嘶鸣,顾凤游抚了抚马背,翻身上马,抱拳一别,留莫掌柜与身后一人在原地相送。许久,直到背影渐远,莫掌柜才叹了口气道,“关门吧。”
身后那人年纪颇轻,模样俊朗伶俐,他随莫掌柜进门后便问道,“叔叔刚刚想说什么,怎的又没说出口?”
莫掌柜将眼撇向那托盘上放着的银票,道:“跟了我许久,还没有一点眼色,你瞧瞧这叠银票,可明白了?”
那年轻人瞧了瞧银票,脸色一变,道:“那方印,倒也不值一万两银子,买下时不过千两,虽花了些手段去找,合起花销也不超过三千多两,说价时定金是五千两,这顾帮主却多给了一倍,出手倒是豪阔!”
莫掌柜叹了口气,“是啊,这印是近代工匠所制,虽精巧却也并不值多少钱,只是找起来费些事。接这单生意,只为能与这顾帮主结个相识,日后也好打交道,我本想将此印送给他,卖个人情薄面,但听了他那一番话,才知他为人,你觉得相送于他他可会收下?”
年轻人点了点了,又摇了摇头,“看他为人行事,定然不会收。”
“既如此,我便想着,少收点银子总可以吧。所以当他取出银票时,我本想退回些银两。可正想说话,又猛然记起他说的是“酬金”二字。”
“是啊,他并未说成定金。”年轻人附和道。
“既说的是酬金,未说成定金,说明他已知道我有将此印赠他之意,他也接受了,所以不说成是定金,算是买了我的面子,这是其一。可他这反过来又付了我多于定金几倍的酬金,倒藉此卖了个人情给我,这便是其二。区区一句话,既买了我的面子又卖了他的面子,至此让我还有何话说!”
“所以叔父欲言又止时,内心已这么计较了一番。”
“做生意买卖,最是要察言观色。他一字之改,含义却有大不同,今日你又算学了些东西。你看他言语形貌,举重若轻,豪气如云,可谁想他亦有洞察人心之明,说话行事更是滴水不漏,进退有度,连我这老江湖也要佩服!真乃是人中之龙,后生可畏!不愧为江湖中名头正盛的万马帮帮主!”
“可如此说来我们岂不倒欠了他一个人情?”
“倒不必如此考虑。他此举,为的也是他的本心。在他心中,这方印能够找到,就已值这个价了。”
“还有叔父,侄儿有一事相问。季子挂剑是何典故,为何要如此称赞那顾帮主,我在一旁却未听明白。”
莫掌柜慨叹道,“‘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这典故讲的是春秋时的季子出使他国时,路过徐国,他看出了徐国国君很喜欢他身上所佩的宝剑,心里就想将剑赠于徐君,无奈他要出使别国,依礼必须佩剑,所以当时没有将剑送给徐君。到后来他再回到徐国时,徐君已经死去,季子感怀不已,就解下了身上宝剑,挂在了徐君墓前的树上。他的随从说:“徐君已死,您这是要把剑送给谁呢?”却不想季子说:“并非是这样,我当初心里已经决定要将这把剑送给他了,怎么能因为他已故去,就违背了自己心中的诺言?”顿了顿,“讲了这个典故,你可发现,顾凤游与季子的相同之处?”
年轻人思虑半响,才回答道:“顾凤游寻得此印,相赠他人,是遵循心中早有的决定。季子将剑赠给亡故之人,也是出于心中早有的决定。这两种人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非常尊重自己内心的决定,绝不会因事情的变化而改变半分。”
“说的对!这种人,志不可移,情不可动,只遵从本心。若是心怀仁义,便有王者风范,就像季子。若是心无约束,更兼大才,便是乱世霸主。所以,你以后要记着,顾凤游此人,决不可小觑!更不可与只为敌,如有牵扯必要礼让三分。”
“侄儿记住了。”
“所以你叔父我为他破例开了前门。还有,你可发现他进到阁中,眼中未曾为一物停留,他若不是心怀大志之人,便是天性澄明若此,才能如此无欲无求,不为重宝所动。只是…唯有提起那赠印之人时,他神情才略有微动,倒让我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能得他如此顾意?”莫掌柜沉吟着。
“叔父何必想那么多。对了,侄儿跟了你许久,竟不知叔父也是有才之人,连季子挂剑的典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季子的那把佩剑,现就藏在阁中。”莫掌柜负起双手,朝内室走去,施施然飘过这么一句,留年轻人张着嘴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