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鹓你不会有事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祁宇首先想到的，是给时空鹓注入灵力。他发疯似的将自己的灵劲，狠命地灌入阿鹓的体内。此时他本就一身内伤外伤，他却全然不管不顾。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咳出两蓬鲜血，两眼一翻，“咚”的一声栽进泥地里。精气耗尽的他，晕倒在时空鹓的右边，而他的另一边，是他的亲娘——熟睡中的婴童宁秋娴。
春日暖阳冉冉升起，逐渐照亮整个祁府。大约过了三个时辰，祁宇才在春晖沐浴下悠悠转醒。望着身旁几近透明的时空鹓，他那双哭干肿胀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色。
他忽然感觉好累好累，累到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复又闭上双眼，曾经鲜衣怒马、神采奕奕的祁家大少爷，此刻只想就这样滚躺在废墟中，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什么事都不去想，也不去做……
也不知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多久，祁宇隐约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宇儿！贺师父！你们……不！”
是父亲！
祁宇的瞳眸猛然睁开，“爹，是您吗？！”绵软的双臂，勉强地撑起了上半身。
“宇儿！宇儿你没事！太好了！感谢穹天神明庇佑！”祁觞原以为爱子已离开人世，顷刻间，他仿佛全身气力被抽空一般瘫跌滚倒，他正手脚并用地往儿子的方向半滚半爬，听到宇儿的呼唤声后，他咬牙猛扑过去，一把将爱子搂进怀里，泪如雨下。
“没事，我儿子没事、没事了。放心，爹在，爹会保护你的，有爹在……”祁觞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他已分不清是在安抚儿子，还是在平复自己恐惧到极致的内心。他虽为两界居民，但既非修士亦非武者，体内无半点灵劲的他，却是一位父亲！
唯一的儿子尚不满十八岁，年纪轻轻竟遭此横祸，看到平日里比心肝更宝贝的独子，满身血污地晕厥在尘泥中，祁觞的心，比万刃剜割还要疼。身形清瘦的他，或许一巴掌只能拍死一只臭虫，然而，他会尽最大的努力为儿子挡风遮雨。此时此刻，他只想给宇儿足够的支撑。不论前路有多少荆棘，仇敌有多么强大，他祁觞这单薄的身躯，也有滚烫的血肉，可以为爱子铺路，哪怕被挫骨扬灰，他也在所不惜！
祁宇感受着父亲那温暖的体温，以及虽有些颤抖却透着坚定的、用力拥抱的臂膀，耳边萦绕着父亲略带哽咽的安慰声，他原以为早已哭干的泪，再一次滚滚而下，浑身乏力的他，软软地靠在父亲的胸口，“爹、爹、爹……”
连唤了三声“爹”，他的声音便梗在喉头。得知父亲尚在人世的欣喜，与未能保护好母亲的自责，两种矛盾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令他窒息。娘亲的遭遇，他该如何向父亲开口？
父子俩紧紧相拥，彼此无声。小宁秋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从睡梦中转醒，一双微翘的大眼里，倒映着祁觞的身影，她定定地望了片刻，随后竟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祁觞这才注意到仰躺在地，被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女婴，注意到这婴儿眉心间的那颗菱形红痣——宁秋娴独有的美人痣！
祁觞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这、这，她，她不会是……”永生泉是他亲自买的，此灵泉的奇效，他自然清楚！
“是，娘……”祁宇的脑袋狠狠地撞上地板，泪水倒流在地面上，“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探查重沥的目的，让枯骨仙把我抓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娘亲、师父、凌宗师他们，还有阿鹓，就不会、不会……”
祁觞竭力地压制着胸中的悲恸，他既决定要给儿子足够的支撑，就决不允许身为父亲的自己，首先乱了方寸。他将爱子扶起身来，那对细眯的眼睛已完全张开，死死地盯着儿子的双目，“休要胡说！你忘了爹对你说过的话了？！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何种结果，爹娘必与你同在！”
“爹？”祁宇泪眼迷蒙，眼神已显呆滞。
一夜之间，祁宇的身心皆遭受一次又一次的重创。若说此前尚且是“被动”承受，然他做出的“抉择”，却“主动害死”了时空鹓，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更为巨大的打击。如今，他的内心已生“求死”之念。
祁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除了破碎的砖瓦屋舍，便是一滩滩的血迹、肉块与尸骸。他具有两界阅历，饱经世故且精明干练，只瞧几眼，他便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十之六七。
他的目光，从儿子的脸上转到了妻子的身上，他将心中那无法言喻的痛，深埋于底，语调竭尽所能地趋于平静，“不管娴儿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娴儿、都是你的娘。我是凌虚界的杂民，寿命应有两百岁，娴儿重活一世，于我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我们可多享三十余年的琴瑟之好，对吧？”
“爹……”祁宇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竟能以这番言辞，来宽慰自己。爹对娘的爱有多深，他岂会不知？看到娘承受这般苦难，爹的心，岂会不痛？这样拙劣的借口，并没有令祁宇感到一丝丝的好受，但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言语让他幡然醒悟——自己体内流淌着两界的血脉，如今又背负着祁府的血仇，“求死”此等懦弱的行径，必不能！决不能！
“活着便好。你也好、娴儿也好，活着便好。”祁觞拍了拍儿子厚实的肩头，“我们宇儿长大了，也懂事了。人这一生，总要经历很多痛苦，活着，就有希望。”
祁觞轻柔地抱起地上的“小娴儿”，脸颊在婴儿圆乎乎的脸蛋上蹭了蹭。小宁秋娴躺在他的怀里，竟然立马停止了哭泣。
祁觞的唇角钩起一抹浅笑，却掩藏不住笑容下的凄苦，因方才落泪之故，此时的嗓音低沉沙哑，“爹说的没错吧，我的娴儿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和我亲近。”
“宇儿，把情况详细地说予爹听。凌虚界、环洲界，爹都有相当的见闻感悟，相信爹，爹一定能帮到你！”他擦了擦儿子泪湿的泥脸，“不着急啊，慢慢说，爹听着。”
祁宇凝望着父亲。不过二十日未见面，他感觉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散乱的发、破损的衣、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容，已是两颊凹陷、肤色蜡黄，好似风中残叶，萧索哀颓。父亲腰间那枚具有“兴州祁觞”身份象征的“阙莹璧”，已被摔烂，只在穿绳的玉眼处，余留小半截碎玉。玉碎不可复全，如同这支离的祁府，再也无法恢复往昔的荣辉。
祁宇只觉得嘴里、心里，尽是苦涩。前不久，自己还扬言说要守护最在意的人、守护这个家，事到如今，他竟是谁也没能守住……多么讽刺，又多么残酷啊……
祁宇本是一个睿智聪颖的年轻人，十余年来，修为及心性，也磨练得比同龄人更为坚韧。此番面对父亲的劝慰鼓励，更不想让慈父再添烦忧，他努力地调整好心绪，将父母那日秘密离府至今的所有细节，都毫无遗漏地说了出来。
祁觞听罢，首先看向地上那个僵直的时空鹓。
他的脑中思绪飞转。虽说贺师父、凌宗师等人已命丧黄泉，但时空鹓造就的“复活”机会，多少还是有些“盼头”的。此外，爱妻虽变成婴儿，然正如他方才所言——活着，就有希望。目前最大的损失，便是陌灵时空鹓的“生死难知”。祁觞自从得知宇儿肯将珍贵无比的永生泉，赠予这只神鸟的那一刻起，他便明了：儿子对这陌灵视同兄弟、珍视非常。他亦很清楚：“主动造成阿鹓力竭而亡”，是宇儿心头的尖刺。
“宇儿，既然注入灵力，并未让时空鹓苏醒，那何不尝试把它收入体内？对于‘内灵’，爹也查过些书卷。倘若，收、放与之前无异，则按照内灵情形判断，或许，此陌灵并没有‘死’，而是消耗过度导致昏迷。”
祁觞眉头紧锁，“当然，这只是爹的猜测。真正的答案，需要靠你日后自己探寻。你且先‘收灵’，若无甚障碍，当可安心些。至于其它，爹稍后同你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