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确实是大变样了，在我不经意间，在岁月悄然流淌间，在父亲慢慢地老去间，它却变得越来越年轻了，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很多人家连院子里都开着菜园，果然是诗情画意在田园。
走出好远，父亲才说：“找到了？”
“嗯。”
“费了不少工夫吧。”
“也还好。你当时说现在网络和电话那么方便，我灵机一动，就通过QQ找到她了，然后才去的广东。”
父亲感慨：“噢，真好，”
“是啊，如果当年有这么好的条件，你和郭晴阿姨就不会分离这么久了。”
“不说那个了。”
“哦，不说。”
隔了一会儿，父亲问：“她家里有些甚人？”
“她爸妈三十多岁才结的婚，就生了她一个孩子。她爸去年过世了，现在家里就剩下她和她妈。她妈眼睛不好，在家呆着。”顿了顿，“大，说起她爸她妈的故事，还真是传奇呢。”
我便把小果父母成家的前后因果，她爸怎么追求她妈，怎么每夜守在工地的伙房外面保护她妈，后来又在台风中怎么救她妈受伤等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父亲。
父亲听得极认真，我说完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说：“噢，知恩图报，是对的。”
当天晚上，小果就住在我家。
家里本来有连着的三间房，一进门是厨房，东西各有一间房。因为父亲平时就一人，所以西房就做了凉房。东房的炕很大，占半个屋子，临时腾出西房也麻烦，小果也表示不介意睡一张炕，于是晚上就睡在一起，都没脱衣服。
睡到半夜，发现有人捅我，睁开眼，月光朦胧中，看到一个黑影，仔细辨认是小果。她坐着，冲炕头指指：“你爸呢？”
我坐起来，果然看到炕头父亲睡觉的位置空着，被子掀在一边。我过去扭亮灯，心想他可能上厕所了吧，可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
我说：“小果，你睡吧，我出去看看。”
我穿着背心，披了件衣服，出了屋，没看到父亲，去西侧的厕所瞄了一眼，也没见人，这时，看到院门拉开一条缝，我便出了院子，看到路边有个明点一闪一闪，是父亲坐在一根水泥杆子上抽着烟。
我走过去，他看了我一眼，没站起来，问：“你咋起来了？”
“大，你咋不睡？”
“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怕吵醒你俩。烟瘾上来了，就跑出来抽根烟。”
“不止抽了一根吧？”我看到地上有五六个烟头。
“哦哦，也就是两根。”
我蹲在他旁边，从他手里接过烟，抽了两口，呛得咳嗽几声，又还给他，说：“真奇怪你们抽烟的，花钱买一个不健康不说，还沾一身烟气。”
“哦，学会了，丢不开。”
“小果她妈也是抽烟的。”
“哦，人上了年纪，越喜欢抽烟。”
我随手捡起一根棍子，在地瞎画着，一边说：“大，现在去深圳也很方便，你不想去找找郭晴阿姨吗？”
父亲用力抽了两口烟，烟头的亮光格外明亮，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一道一道的，说：“找甚了，马上要入土的人了。当年捡回来你，我就放弃了。我想，这就是命，我和她命中注定不会在一起，上天就给我安排了一个你。这挺好的，丢一个，捡一个，老天爷是公平的。”
我挪挪身体，也坐在水泥杆上，试探着问：“如果能找到呢，你也不找吗？”
他不说话了，不停地抽烟。
半天，他说：“你要好好对小果，挺好的娃娃。”
第二天，我提出要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说：“不年不节的，上甚坟了？你开上车带小果到康巴什市区转转，博物馆啦，大剧院啦，乌兰木伦湖啦，噢，湖边有喷泉，很大的喷泉，每天晚上跟着音乐喷，可好看呢！”
我坚持要去上坟，小果也说：“走吧，小糖路上就跟我说，他要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
父亲拗不过我俩，便同意了。
如今的公路网络四通八达，开车很快，三个来小时就到了父亲的老家，巴盟那个叫铧子尖的村子里。我们先去了大爹家。大爹已七十多岁，行动显得有些迟缓，他盯住小果看了半天，说：“这娃娃好面熟。”想了一会儿，“像极了当年的郭晴！”
我看到父亲的脸色很不自然。
我们拿着铁锹和扫把到了坟地，我说：“小果，你就别过去了，在这里等着我们。”
小果却说：“干嘛不去？我大老远跑一趟容易吗？”
我只好由着她。到了爷爷奶奶的墓前，打扫完、添完土，我和父亲跪下，小果犹豫了一下，把脖子上的纱巾解下来，铺在地上，也跪了下来，我看她一眼，她冲我笑了笑。
现在上坟用的纸钱，已不是那种用麻纸剪出来的，都是印好的，一沓一沓，面值动辄十亿百亿；还有纸做的花篮、烟酒、聚宝盆、摇钱树、手机、电视机、汽车、别墅，甚至还有美女明星，你能想到的，商家都想到了。
父亲本来坚持要自己剪，说那些买的钱看上去像假的，怕地下花不出去。他的眼睛不好，我不想让他再费眼，就说：“地上在进步，地下也在进步，钱也是一套一套地发行。你剪的那些纸钱已经退出地下流通领域了。”
父亲觉得在理，便依了我。
烧纸的时候，父亲说：“大，妈，你孙子来看你了，他领回媳妇了，你们安心哇。”
我看了一眼小果，见她惶惶的。
我后来问小果：“我爷爷把你姥爷家害成那样，你不恨他吗？”
小果说：“那是他们的事，对我和你来说，倒是沾了他们的光。如果当年不是发生了那些事，你爸不给我妈送猪肉去，你不就冻死了吗？当年你爸和我妈要是结婚了，指不定还能不能生出我呢。”
我想想，倒觉得十分有理，某种消亡必然会有某种诞生。当年那场灾难毁了许多人，却创造了我和小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