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李成贤一个人孤单地过完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挣的钱应该给谁花。
为什么生活?为谁而生活?他不知道。
他只有不停地忙碌干活,料理家里一切琐细不琐细必须不必须的事情,料理完自己家里,他又忙着料理兄弟媳妇家里。
不知道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夜开始,他开始了家常便饭般的失眠了。即使在某个睡熟的夜里他也往往会在别人戳着他的后脑勺喊着五保户的声音之中骤然醒来,然后他往往就迷了眼睛再也难以入睡。
跟老地主父亲两人简简单单地炒上两个菜,即便他的饭量大得惊人也往往要吃个两三顿才能彻底解决。
正因为如此,洪秀那“一斤肉吃几顿”的言辞才让李成贤深受打击。
但好歹洪秀知情识趣,以后倒没有再因此而取笑他。
过不多久,青油油的豌豆苗和胡豆苗便在碧绿的麦浪之中迎风徜徉了。
这天洪秀从李家沟翻山梁到杨家湾查看胡麦豌豆的长势,见一垄一垄碧油油的麦苗随风摇曳,长势喜人,心中十分高兴。
“三嫂,三嫂。”
洪秀突然听得坡坎下面有熟悉的声音在喊她,正是她的弟媳董菊珍。
“老董,你也上坡看麦子吗?你今年的麦子长得安逸得很呢。”洪秀跟董菊珍打着招呼。
董菊珍说道:“你们麦子长得也很好。今年天道不错。”
二人便随意聊着天,董菊珍问洪秀在李家沟过得如何,洪秀问董菊珍两个女儿杨玉杨冰过得咋样。
提到杨冰,董菊珍脸色就有点沉下来,说道:“三嫂吔,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三嫂这边也不是外人,说起冰妹仔,真的是要把老子急死。”
洪秀知道里面有文章,忙问其故。
董菊珍便凑了过来,在洪秀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屋头是个吃喝嫖赌的东西!以前都没有看出来,有利还说他姑爷好得很,好他妈卖批!”
董菊珍行事从来都有一种“道不传非人,言不传六耳”的意味,仿佛她在给人讲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当然她这次所说之事倒还勉强算一个秘密。毕竟说的是她女婿是个赌鬼的事情。
洪秀果然大吃一惊:“小唐?他要赌吗?那个东西可沾不得。”
“可不是吗?天天日妈的都在麻 将桌子上蹲起,冰妹仔喊都喊不走!前天冰妹仔回来跟我说,一天就输了一千多!那么个东西,你说还过啥子日子嘛!麻柳树解板子——不是妈个正经材料!”
董菊珍越说越气。
洪秀说道:“赌这个东西千万沾不得哩。你得让有利去说呢。”
“我跟有利娃儿说了,这次跟冰妹仔一起回去。”
洪秀问道:“冰妹仔这次回来,是小两口儿闹了矛盾吗?”
“哼,惹急了,打了冰妹仔一巴掌!冰妹仔就抱起娃娃回来了!”董菊珍越说越恨,几乎咬牙切齿了。
“嗯——”洪秀立马撇起了嘴,说道,“咋个能打婆娘呢?得让有利去说!”
“我就跟有利娃儿说了!说杨家这么多年都是妈些穷光蛋,但是还没出一个打婆娘的人呢!唉!管他妈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可怜了我的女娃娃。”
二人又摆谈一阵,董菊珍忽又想起一事,对洪秀说道:“三嫂,现在我们是城镇户口了,村里面说要弄低保户,搞成了的话每个人每个月有几十块钱。管他的,总也能缓解一下压力嘛。到时候我过去喊你。”
回到李家沟以后,洪秀将低保的事情跟李成贤说了。李成贤心头十分热络,说道:“肯定要弄!一个人有几十块钱也好哇,你四个人的户口,也有一两百块钱哩。”
过了几天董菊珍果然来喊。翻山越岭的洪秀从李家沟汗津津的赶到之时,十几个湾子上推荐的困难户早已齐聚在杨有平略显逼仄的家里。
五十多岁的老队长杨有平颇有些严肃且上纲上线地宣读完政策之后,一张需要详述家庭具体困难的表格便被分发到每一个困难户的手中。
虽然老队长再三强调要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尽量将困难扩大化渲染化,但洪秀还是颇为踌躇,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在内心深处,洪秀实在不愿意将家里的困难和自己曾经丧夫的事实摆上台面,而且还是用这样一种博取同情和可怜的姿态。
但没有办法,温情的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中往往又是冰冷无情的。最终洪秀还是实事求是地将家里的情况填进了表格里。
交表格的时候,洪秀见到杨有平的堂哥杨有广——一个正准备盖楼房,家里从来养的都是四条猪,吃穿应该不愁的人,他写的是:长年风湿脚杆痛,没得钱吃药,庄稼也做不动了。
洪秀暗中撇了撇嘴,离开了。但是她知道,她自己能不能评上低保户还得另说,但杨有广一定能。
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洪秀的猜测,杨有广果然评上了低保户,当然洪秀自己也有幸成为了低保户,拿到了政府的救济金。
冬月间,筹建了许久且嘈得甚嚣尘上的津蓉高速公路也开始筹划动工了。
为了映衬益杨县火车站经济开发区,政府对津蓉高速在本县的路段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支持。按照专家们再三研究确定的线路,高速公路有一路段正好要经过洪秀新划分到的一块土地上。
土地被占得有一笔土地赔偿款呢!
还没有从划分土地的喜悦之中恢复过来的洪秀得到这个令人欣喜若狂的消息的时候,高兴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年杨有钱除了私人的欠款以外,在基金会和信用社还有几千块的贷款,跟李成贤结婚以后,私人的欠款他们都一一了结了,但是基金会和信用社还有三千多的款项,这一直是洪秀的一块心病。如果真是有这样一笔土地赔偿款,对洪秀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冬至节过后,一阵阵沉闷的冬雷在川东大地的天空上隆隆滚碾着,将历史厚重的步伐不紧不慢却又不可阻挡地推向崭新的二十一世纪。
香港回归了,澳门也回归了了,这是古老的中国在二十世纪末最为隆重的盛事。
电视里成天都翻来覆去地播放着澳门回归的喜庆场面,翻来覆去地憧憬着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在进入新世纪的伟大前景。
歌唱家披红挂绿地用她甜美深情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着那首早已红遍了大江南北的《走进新时代》。
这些歌颂赞扬新时代新世纪的声音和场景让李家沟和杨家湾的村民感到喜庆的同时,也感到一阵轻微的茫然。
他们知道时代讲完发生巨变,但究竟变到了什么程度,可爱而质朴的村民是没有任何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