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袭人,浅浅淡淡地就像遗失在梦中的往事碎片。
冼若雅醒来,鼻端缭绕着浅浅淡淡的花香,尚且有些迷糊。
她分辨不清自己此刻置身何地。
她只依稀想起唐奶奶的那一片花圃,那一片有毒的花圃。
既有源源不绝的花香,外面就定然还是花圃了?
但为何自己的脑海竟又空白了好大一块?
自己莫非竟又不知不觉地昏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头沉闷地痛着,辛苦地撑起身体就想赶紧翻下床出门看个究竟。
她揉几下眼睛,睁开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终于能勉强展现出真实的画面来也是影影绰绰如梦的残痕。
画面旋转,抖动,就像寒风急雨里的蜘蛛网。
扑通!
原来是自己的身体挪到了床沿,一失手没按住,整个人跌了下去。
画面静止了,自己的身体也静止了。
本该真实的画面,竟突然显得无比虚假。
自己的身体狼狈地倒挂在床前,心想若是别人看见一定感觉很滑稽可笑。
她先笑了起来。
咯咯的笑声也显得无比虚假。
良久之后她才又吃力地翻身躺着,痴望房梁。
粗壮笔直而高的房梁很有冷峻的压 迫感。
她惊得怦然心跳,明白自己身处的这间房比唐奶奶修筑在那片花圃里的那间花屋大了不知多少倍。
她站起来,环顾房内,发现这间房不仅大,而且奢华。
她虽出身豪门,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惯了,但面对这间房的奢华,却突然感觉自己穷酸,感觉自己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幸好她已能确信一点,自己已不是在唐奶奶的那片花圃里。
唐奶奶对她不再是威胁,可她仍厌恶待在那片满是剧毒的花圃,尤其是不想见到夏鸣弦。
她猜测着这里是不是唐门。
蜀中第一大族,自然能有如此的奢华,是锦州小小的铁枪门无法相提并论的。
她曾跟随父亲来过唐门,却都没在唐门留宿,每次来都是唐门大宴宾客,铁枪门与唐门的交情并不深厚,不算贵宾,所以唐门也不会特意挽留。
而云亦萧的父亲云满天与唐门的交情就大不一样了,据说云满天先前是唐门老祖宗手下的一员大将,为唐门的重振雄风立下了无人可比的汗马功劳。
老祖宗听闻云亦萧的婚事,非常喜悦,盛情邀请这对燕尔夫妻赶快来蜀中唐门,让大伙儿见见云侄子的新婚娇妻风采如何。
若非嫁给了云亦萧,老祖宗根本不会关注到锦州铁枪门的千金小姐。
云亦萧,云亦萧,你现在置身何地呢?
你也在唐门?
冼若雅快步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出去,又发现自己穿着内 衣,应该先梳妆一下。
万一这真是唐门,她可不能给云亦萧丢脸。
她再次环视屋内,这次视线清楚了许多。
这间屋真是大,别说做女儿家的卧室,就算做设宴待客的厅堂也绰绰有余。
屋内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
该有的洗漱用具、热水、梳妆台、胭脂盒、新衣裳。
不该有的各种马具、精美的刀剑、酒坛、书架、药柜。
想来这间屋原本的主人精通马术,文武全才,又有些喜好杯中物,或许还懂得一点本草药理。
此地若真是唐门,他们怎会安排她住宿在这间屋?
这间屋原本的主人呢?
她突然很怕,突然想到了一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间屋原本的主人就是夏鸣弦,此地绝非唐门。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唐奶奶那么怪异的小孩,有那片怪异的花圃,谁敢轻易地确定蜀中就必须只唐门才有这般奢华的居所?
她越想越不寒而栗。
她尽快地洗漱毕,随手拿过一件衣裳穿了,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间屋。
终于屋门被她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大片花圃。
当然不再是唐奶奶的那片,这片花圃的花们都是普通大小,虽也艳丽夺目,花香馥郁,却不用担心有防不胜防的古怪剧毒了。
这片花圃栽植的花品丰富,每一种她都认得。
今天没有艳阳高照,是个清爽的阴天。
她喜欢阴天,因为她觉得只有在阴天欣赏花卉是最适宜的。
不用顶着酷热的阳光,不用费神地遮风挡雨,就那么平心静气自自然然地欣赏着。
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容易闲下来的人,多么容易懒散的人。
处在花朵间,她又开始流连。
不挂怀云亦萧,不惧怕夏鸣弦。
她宁愿就此变作一株花,远离尘嚣,在这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周而复始地美丽着,就像生死已置之度外。
XXX
她以为自己真的可在这里放心地停留。
花圃很大,只有那一间房子矗立其中。
与世隔绝,才能尽量地抛下烦恼,所以她一时并不打算再走远些。
但花圃边际已出现了两条人影。
两个真实的人正逐渐向她逼近。
近得足够辨清他们的相貌了,她的意识瞬间冻结。
他们竟一个是夏鸣弦,一个是云亦萧。
一个是令她痛苦不堪的初恋情人,一个是失踪太久的新婚丈夫。
其实云亦萧也不算失踪太久,如果知道今天的确切日期,稍加推算就会发现这对小夫妻只是分离了两三天而已。
不过俗话说,新婚燕尔,一日之别如隔三秋,何况是两三天?
何况又碰见了嗜血诡谲的小孩子及莫名其妙的初恋情人,先后严酷地折磨她的身心。
他们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她应该想到,云亦萧预先不知道夏鸣弦是她的初恋情人,夏鸣弦或许还未告诉他真相,所以他们现在才相安无事地并肩同行慢步向她接近。
如果是夏鸣弦单独一个人,她绝不怯懦地逃走,而是直接冲上去,憎恶地狠狠扇他几耳光,叱他立刻滚开。
如果是云亦萧单独一个人,她立刻就要冲上去,狂喜地紧紧拥抱他,热泪盈眶地质问他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怎忍心丢下她受尽苦楚?
这些天她真是受尽苦楚没处发泄,她很委屈,所以一定得质问丈夫,一定得让丈夫赔罪。
她完全不会先想丈夫这些天或许过得也不安宁。
可现在的事实却是他们走在一起。
夏鸣弦面带微笑,云亦萧面无表情。
虽然面无表情,却不意味着云亦萧就是在生气。
她深知云亦萧的脾气,深知云亦萧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她惶恐不安,前所未有地怯懦了,但她双脚如被钉住,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她想闭紧眼睛,告诉自己这只是另一场噩梦,天真地以为在梦里闭紧眼睛,就能在现实中睁开眼睛,平安苏醒。
但她的眼皮也似冻住,一眨不眨,难以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
最要命的是云亦萧走得离她越近,表情越显得淡漠,完全没有新婚夫妻久别重逢该有的激动与喜悦。
他们已近在她的眼前。
夏鸣弦深情脉脉地凝视她,笑意渐浓。
云亦萧冷如冰霜地看着她,无动于衷,就像她根本不是他的妻子,甚至连普通的熟人也不是。
现在她心中怨恨又起,想狂扇几耳光的对象已非夏鸣弦,而是云亦萧。
夏鸣弦笑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温柔,就像和煦的朝阳。
虽然今天的天色阴着,但他的声音一响起,天地间似乎就洒满了暖融融的阳光。
这不能减轻冼若雅对他的反感。
冼若雅不理睬他,只沉默地和云亦萧对视。
云亦萧竟也说:“你醒了。”
他的声音冷漠,就像冰天雪地的月光。
他的声音一响起,冼若雅立刻就开始体验到阴天的各种坏处。
冷冷清清,仿佛所有人都变得漠然无情。
夏鸣弦热烈地毫不见外地将一只手搭在云亦萧的肩头,似乎与云亦萧早就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我们谈过了,我们谈得非常投机。”
冼若雅本来铁了心绝不理睬他,可这句话还是令她胆战心惊,乱了方寸。
她瞪着云亦萧,吃力地说:“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坚信他们谈的事情一定是那件当时凄美现在却不堪回首的往事。
云亦萧漠然点头。
她被击溃了,失魂落魄地就要软瘫倒地,被夏鸣弦及时扶住。
夏鸣弦扶住她的姿势很亲密,但云亦萧眼睁睁地看着还是不为所动。
她彻底怒了,用力挣扎地推开夏鸣弦,顺手响亮地扇了云亦萧一耳光。
云亦萧毫无表情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掌印。
她心痛不已。
她怒吼:“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云亦萧不动,不语,只漠然向她看着。
她泪如泉涌:“你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你嫌弃我了,讨厌我了,对吗?所以你再也懒得理我,那你干嘛还跟他一起来这里?”
云亦萧不动,不语,漠然的眼神却在恍惚摇颤,就像快要断线的风筝。
察觉了他眼神的这些变化,她似乎看见了某种希望,模糊的泪痕中展现着脆弱的笑容:“你肯原谅我的,对吗?毕竟事情都过去好久了,我现在不会再喜欢你之外的任何男人。”
夏鸣弦笑道:“你误会了。”
他凑近她耳边悄声说:“我们谈的,根本和那件事毫无关系,你何必自己急得露馅儿呢?”
她的意识再次冻结。
不过这值得高兴,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地扑进云亦萧怀里。
但云亦萧为什么对她始终冷漠?
如果还不知道那件事,他应该也很急切热情的。
难道是他们所谈的内容,同样能从某些方面改变云亦萧对她的看法?
她转脸,怒瞪夏鸣弦,逼问:“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夏鸣弦柔声道:“没什么,海阔天空,杂七杂八,鸡毛蒜皮,都谈了。”
冼若雅厌恶这句废话:“他到底听你说了什么,现在才如此冷漠地对我?”
夏鸣弦叹气:“真的没什么,真就是……”
云亦萧突地冷冷道:“不错。”
他瞪着冼若雅问:“你叫冼若雅,是我的新婚妻子,是不是?”
冼若雅怔住,内心百味杂陈,既痛苦不堪,又莫名地哭笑不得:“是,我当然是。”
云亦萧点头:“好,我们一起去唐门。”
冼若雅痴痴道:“这里不是在唐门?”
云亦萧道:“这里是唐门专门为我修筑出的临时住所,每次我跟随父亲来唐门,都会在这里的这间屋子留宿,而这些花,是因为老祖宗念在我结婚了,想显得喜庆一些,想讨你的欢心才新近栽植的。”
冼若雅迷惘,回忆着屋内的般般件件。
云亦萧在关东长大,精善骑射,所以屋子里有整套马具很合理。
长白山深处的云氏,世世代代采集各种药材,在医药方面的成果也声名远播。
虽然云亦萧已不怎么对医药感兴趣,但唐门熟知的云氏传统家风必不离医药,所以屋子里有药柜也很合理。
所以云亦萧说的应该不假。
可这番话却令她越来越迷惘,无心再计较云亦萧的冷漠态度了。
她也冷漠地轻声道:“好,我们一起去唐门。”
云亦萧转身,开始走,她茫然地跟着。
夏鸣弦道:“你们先走,我还得办些事。”
云亦萧不回头,只扬了扬手。
XXX
喧嚣的大街,人头攒动。
大部分人毫不停顿,纷纷前行,朝着同一个方向。
向唐门而去。
云亦萧和冼若雅一前一后地进入了这条大街,平淡无奇地融入了人潮。
他们悄无声息地随波逐流。
仿佛他们根本用不着迈动脚步,人潮自会带着他们前行。
随波逐流的方便之处就在于此,就是让人省去许多乱糟糟的思考,而不必活得矛盾艰苦。
逆流是非常累人的,也非常危险。
他们行尸走肉地不断超过一些人,又不断被一些人超过。
大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一辆外表朴素的马车和他们不经意地擦肩而过。
在前驾辕驭马的是两个人,两个奇异得特别醒目的人。
一个肤色苍白身形颀长坐下来也是笔直如枪杆却眼睛无神似在痴呆地浮想联翩。
一个肤黑如炭身形也是枯干瘦长但脖子下大圈的赘肉紧紧裹着下巴显得蠢笨不堪而眼神却阴寒似对任何人都充满了锋锐的敌意。
这些奇奇怪怪的武林中人全是去唐门的?
冼若雅只看这两个车夫已心惊胆战。
她从未同时见过这么多武林的奇人异士,又想起这次入川的一个关键原因就是为老祖宗贺寿。
唐门不仅是蜀中第一大族,在武林中的声誉威望也没多少世家门派可比。
唐门老祖宗做寿,当然免不了迎来这一番惊世骇俗的盛况。
马车驶过去了,云亦萧始终不为所动,他究竟是怎么了。
原本讨人喜欢的活泼性格,怎么变成了现在这种刀剑般的冰冷?
这种冰冷比那两个车夫还诡异可怕。
XXX
程梦云若不在舒适的车厢里睡着了,这时凭着一贯的脾性,随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会兴奋地看到自己相思甚苦的云亦萧。
可她终于是错失了这个良机,不过没关系,反正之后不久便能在唐门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