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霜回来了。
严太师初拜总宪那年,四川几家民企与民生党合作,说动云棠议会开造新机场,至今也有些年份了,我倒还没来过一次。毕竟一般官家的为了销账或折抵,宁愿时途费得多些,也要在锦城机场与蓉荦专铁散漫的陈腐里呼吸。我便是那一般且寻常的腐败宦生里的一具。
来的时刻算早,便在候机及商务区稍作走动。有市民服务性质的盈利项目与官内造自公器的店铺毕竟不同,荦州机场虽不大,但建得颇有一些生气,似是青竹翳掩的淡影。此地的首席设计师是太师门生,实造图纸的则是德国的老牌设计所卡尔斯-菲,细处用料造工也极讲究,多是负些新技术的佳品,便是我这一窍不通之徒,看寻常候机位上银流似的纹路也得了些分明的知晓。
品秩有许多特权。我进入了中转区域的vip室,坐在旅客们徙转的高处,没有举接机的牌子,只是淡淡待着孩子的到来。
而后,在半举的窗下,再熟稔不过声音以奔放的调门起了訬然的调侃,这时便靖步下楼,随着逾近的距离,逐起款旋飘洒的人潮。
“这不是叶老爷吗?亲自来视察工作?”
“民生党搞活动,今天机场购物半价。”
“叶叔叔好。得打扰你们一段时间了。”
“你好,小魏,不必说这些,不麻烦的。”
庭霜身后的女孩唤魏挂笙,是庭霜在西杰斐逊大道一见如旧的朋友,是四川当地人,先前也于视频里见过几次,谈吐颇多见智识与雅趣,如今当眼细察,见得周身华且不靡的实用服具,虽那郝老鬼装扮半仙,不肯露更多的讯息,确也该是所言的“乡之良家子,得体且聪慧”。且不说两个孩子投契,关系里一闻便许多兰香,便只是有如此熟人,庭霜日后若要留在川省做事,就已是多了不少可用的机缘。既梦得天人,又岂可浮花轻扬、闭目而歇、浑噩噩待着桑荫为斧影遮抹消去?哎。我们不必再拼,可这世界的青年,还得靠一个众字过活——
“挂笙,都说了多少次,我们这年纪得管叫他叶爷爷!把他叫年轻了,他一得意,又要上他那鬼班不知道好多年!”
“要退了,本来就今年致仕,不会再延了。”
“你年年都这么说。就嘴上说自己不是真大夫,退休年龄倒是一直比着那儿来。”
“我上班又不累,工资多拿点,才能补你学费造成的亏空啊。”
“我又不是没还你钱!还有,您那真食那么肥厚,还再说不够啊!”
“你以为天朝上邦物价火耗多少?少看些鬼扯新闻胡说八道,什么真食假食,不靠季奉和版奉填补,光是给邑里与服务士发薪,我就——”
“又来咯又来咯。成天就是别人吸你血。您这又不出房租水电、一般消费又有折减、出入官内事业经营有优先有返现、每季度还有返税的,您也不看看——”
“好了。不说了。你再说我就给小魏讲讲你那所谓自力更生的学费里有多少是看在你这老头子老爹京官特权份上自帝国公民的税赋里贴补的。”
“呸——你别颠倒是非,补助金不是两宫强盗们拿了就不吐的?是你家女儿优秀如斯,才能从吞金兽嘴里撬出些东西来办事。他们抢都抢了,总不能眼巴巴瞅着他们又把钱分给内宫官府里那些个废物吧。”
“适可而止!这是在外面!小魏也还在呢!”
“国家就是这么完蛋的。被你们巨大的‘外面’。”
在人群与行囊的迁流里,我不由得以压抑的怒声回应女儿的调侃。我并不恼怒于他与指责无异的横锋,有这样的话语总能减抚为德才不配位负下的惶恐。智识道理、觉悟与自由,并不能逃过帝国的庄严神圣,在被遮蔽的蓝天与被忘却的土地之间,我既有面容上无谓的尊严,更有对事实与真理的恐惧,总怕我们的有心与无意化作别处的风雨。
巨大的“外面”,广袤的、偌大的某个,“外面”。
“好啦好啦——”
魏挂笙左手牵着他随身携带的箱子,右手拍抚着叶庭霜肩上应激出固执的情绪。他没有多说什么,庭霜也没有。我又会怎样呢,惟是给自己的女儿打打圆场:“让小魏见笑了。我年纪大,有些方面昏顽得很。”
“躲着跪着是没用的。哪怕吵闹着也没有用。”
记得小娃娃的小学毕业作文,硬如刻纹的笔锋下,有个《我自己的底力》的标题。
“好啦好啦,姐姐想抨击时政,待会儿拿笔记本出来边查边说——”
他,他们,他们这样的人,过去与如今的底力,究竟有些什么?那巨大的篷幕,怎么在他们那一处,便夭袅地可那般简单地轻薄?
世上恐怕没有一个家庭会在没有权力矛盾的情形里为了关于权力的聊天而决裂。或许也会有,或许只是稍远些罢了,或许只是在那里隐匿,只是隐匿着一些终日贲姜的光色。
“我来开车吧。但我得先送挂笙去酒店。”
“你开吧。哪家酒店?”
“就荦州迎宾馆。离我们家近,我们好行动。”
就距离而言,迎宾馆离宿舍区只隔了一座荦州公园。只是周围也有别的旅舍,而我记得荦州迎宾馆两月前淡季最低价也有三千,还是拿四品抵扣换的。
“怎么住那么贵的?梅侯渠对面那一家青年旅社环境不错,最好的房间大概也就六百,不比迎宾馆差。”
“哈哈。叶叔叔,我妈妈有迎宾馆集团的家庭积分折减优惠,我这次住半个月迟舟厅,只需花四千二还包餐费和基础VIP服务费。”
迎宾馆集团是内企,没有象魏寺的门径,决拿不到什么家庭折减。何况迟舟厅还是荦州馆内排七八位的住处,常供诸省老宿院寺贰长公务下榻,不是云门朱户大勋上士,哪怕真是哪寺哪院的高级公务员国务员,也没法轻易登记。何况,还是目下这种日子。
“那确实值当。小魏好好玩。也正好,庭霜你在飞机上没联系你,今年冬贺有事提前了,就在荦州迎宾馆办。车今天就给你了,明早开到文学司把钥匙给当值保卫就行。今晚家里只有嘉夜,但材料早备好了,我还炖了鸡汤,你要吃可以和你母亲一起做,小魏不嫌弃的话也可以试试看我们家的手艺。”
此时的三个人早已同协助的服务士道别,正躬耕于银灰色的SUV前,搬弄着数目不算少的随身与随机行李上车。家里的车是嘉夜买的一辆极小的橘红色菲亚特,基本上只有我们两人或他独自行动时才会用到。这车是北洋牌的,是我转赠给道里的恩典,平素不必出油钱和司机的费用,有需要时可以优先申请。院里的司机小董说内里泰半大众造选的零件,我对车一窍不通,不知其中真伪,嘉夜则很熟悉这方面的事情,但我们间有许多别处的话由,便从未在这完全聊不上的事件浪费我们总是愈发稀薄的时光。
“不是一直都嫌你麻烦叫你不去的?怎么又要去了?”
通常说来,如冬贺这般庆贺活动,会依品秩爵勋排序座次。特进四品京官虽不算高不可及之位,且云棠籍里就有不少远贵于此的名士大员,可只看在地者,则我通常高于云棠州尹与巡道参议、仅次于从三品川南宣慰司正的上官,且这几十年来,就没几个川南宣慰司正使会离开成都到地方上办事,就算是在云棠宜宾乐山多过在成都重庆的,到了年节时候也是纷纷能上京便上京、不能上京也要在省中书院与大迎宾馆间走动。于是云棠地区与川南右道的百官群贤,便不得不在论资排辈的场所里屈居于某低级公务员身下。“您不想来没事的”,他们客气地排斥我,我倒也乐得收敛肤浅的色颜。
“来了个几个大僚,还有管铨叙的,叫我必须到场。”
地方的官绅厌恶旧的匾额,可中枢便是靠排场操持其生命的。铨叙部门的人不会容许在册的达官被滑头的胥吏辱漫。
“是为了严考试来的?”
“起码叫个严尉之吧。那些事我怎么知道。”
“郝大伯就没给你漏点什么?”
“你郝大伯只是嘴快,又不是嘴漏风头开瓢,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门儿清。”
“听说贺礼的食物都挺难吃的。现在时间早,叶叔叔要不先和我们吃点再去?”
“不用了。先给你办入住要紧。我岁数在这,本就吃不了多少。”
“不用换正装吗?”
“九十年皇帝下了旨,常贺一律不必着正装。我这灰高领是友人送的定制款,算得体面了。”
“市川姐送的?”
“嗯。给他钱他没收。”
三个人继续推弄了一会儿,又讲了些邮寄物件、登记补录之类的事。特权无处不在。四品官的子女,公费留学生,这两重身份便让庭霜落地入境的程序减了数层,而小魏更是用想来不菲的钞银将连三品安全官们也不定能化解的繁琐入境安全审计,简化为明日上午的一趟安保司之旅。川南右道安保司在川南警备道的办公群落里,据着小京山顶一处美地,他们便定好明日沿小京山游憩的行程,说着笑着,由那正笑话警备道贪婪的大夫之女开着官家配的私人用车,沿着通明的官道驶向官家把持的玲珑珠阁。
“来的人,坐上座的有章大法官,杨首坐,第二财政部的梁次长,象魏寺的卢法务,第二巡回法庭的朱院长,成都金信的娄经理。您、我和一起坐,再加个女翰林,这一桌子就我们几个。”
与孩子们在前台大厅别过后,便穿过前庭到了迎宾馆正中央的大殿。先前已看了郝大幸给的说明,除翰林是顺道来的并不在名录里,此外诸人,新晋川省首席厅长的司法厅长杨相桢,财政总务处置司常务次长梁宇庆,中金信内所谓四太子的有力人物娄实薄,这三人皆是实干、有严名且无煊赫背景的资深公务员。至于大内资产管理局的法务正卢致翎与二巡庭的管理者朱绪芳,一个卢永祥曾孙是世袭蒲姑伯,一个是朱庆澜玄孙世领子爵位,都是勋贵里颇有些本领手腕的明星。还在他们之上的大员,是帝国宪法庭正章耀机,本次第二巡回法庭的首席。他是具九卿仪典的太子少保,四十三岁,为帝国大法官、大检察官中第三年轻者,并非太师或相国门生,或是哪家的女婿谁个的代理,只是出身小吏家庭又无国子监经历的中年法学家,却被视作十五年后最可能位列首席之人。自没有别的理由:他是皇帝陛下看重和提拔的年轻人,与太师相国们无二,都是直沐天恩的天子纯臣。
“对了。待会儿还有两位客人。或者说主人,能和九卿同列首座的。”
人虽未至,但郝大幸的单子里也有这两位:薛兆垣,谭策省。尊经书院山长,和九槐之一的太理。薛兆垣是有机金属化学研究领域的权威,也是西南诸国子监的总督学,谭策省则是八十年代以来帝国金融决策领域的核心顾问,是三十年来仅有的几个实受了九槐衔位的学者。虽只是两名仕途外的学者,可作为以科察立邦的帝国,教化一体、学宦不分早刻入了帝国的髓骨,有学问的人便有广袤的人脉,大学士与大院士都能在他们深谙的领域里唤雨呼风。严尉之的门生塞满了各个巡回法院,薛兆垣谭策省的研究生,也遍布于帝国的制造业、第三产业以及工部财政部的管理层。
“您看看,金融,司法,金融司法。”
躬身与我聊天的高个壮汉罗大让,是川南右道的巡道参议,今年虚岁三十,乃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道台之一。他是宣化人,父亲是个做了十年大头兵的食堂伙夫,只会种地和打理清扫的母亲分得了家里两亩地里的六分之一。少年时读书刻苦但无钱深造,又不愿终老乡野,便当了四年兵,因相貌和灵巧,恰被几个贵人相中,甚而三度面圣,受了皇帝赐婚,与李朝的小亲王及协办大学士家的小孙女结了连理,如今竟已是四品少将道台。是个很好说话,毫无架子,做事处往妥帖实性的青年,毫无官 场通见的习气。他本是云棠区域以上一等的长官,不应来主持云棠的贺礼,只是正经的州尹严保清昨日去了成都,民选政客们又不会来这种场合讨教,便由他俯身充个东家。
“罗道台好。这位是叶中顺吧,在下梁宇庆,常听师父提起您,也有幸拜读过您的著作。”
“梁次长客气了。”
梁宇庆的座师正是郝大幸,被称作师父的原财政总务处置司监理焦泰直也是与我熟络的同年。梁宇庆是与那位翰林樊慧协一并过来的,他们是在翰林院认识的朋友。问起这位樊慧协,知其是翰林内主铨叙事的典考,便知晓这是被道里混事的人与内府铨叙部的主事相淆,令道上司里有些主管怕被上级扣个不受礼制的帽子,方有昨夜刘主簿打电话请人的一小出浑戏。
“叶中顺的作品我也读过。我以前在四观理事,经纪当代文学,中顺每有新书结集,内府都会专门来提两本,几十年来如是,皇恩垂意若此呐!”
此事自各处也听过许多,每每都只敢喟叹。正是如此不可理喻的行为,方使石馆金马各内府贮库购藏起我毫无价值的惶促文存。在周身的宦海骄子前,我极力抹去惭愧心中不敢袒露的一份执持,同三人闲谈一些近况与时景。樊翰林全不歇口,一句句地诉陈着观览情景时生起的缕缕热情,三人的僚属又来回穿插递话,一时竟热络得很,故只得些眼余,得瞥其余几位大员。彼时章耀机人正巧不在,只有几名秘书样的人物侧立于他空置的座位后。其余几位也没同我们招呼客气,只是在进礼堂时向身为主持者的罗大让微微颔颐,且彼此间也没几句闲话,一个个都在同身旁的随扈讲些显然与庆贺祝福及欢喜无缘的说论。
“来了才知道云棠果然地有灵相,才能诞有严太师与孙东阁两位国老啊。”
樊翰林又把我自回遑中牵回。这两位便不需要注释了。太师参议长严尉之,出身云棠望族余姚蔚陵严氏,生长于四邑。太子太傅东阁大学士孙自伦是一九八三危机后执政的浅光析政府的副总理兼吏部尚书,只是庭湖县立中学一对先生的独子。与青年时辞了小吏转投常年在野党的长安大学学士孙自伦不同,严尉之领导着作为帝国长期执政党之一的中华学会内部所谓北洋学会这一小却强势的派阀,内里都是些依北洋大学学士、硕士贡转国子监学士、博士、翰林行走这一俗谓之“龙门”的为官正道走向权枢尊位的儒臣,一个个既是法学家金融学者工程技术专家又是大法官财务总管工部侍郎。而性情温厚朴质的孙自伦仅仅是作为所谓“自由选举”的遗产,于浅光析政权崩溃后得了些虚礼和空名,其权势全不能与严尉之并论。
思绪遥遥,后知话又蹁跹域外,实在难捱,便闲扯几句,直到快落座时,寻了个时机暂离登东,走跑至洗手台时,听见里侧的便池青年与青年差叠的声音。
“今天大官也太多了。”
“今晚有牛可以吹咯。”
两位青年也似先前的我们般嬉闹戏谑地点检天门来的活人们,讲了几句严尉之的坏话,十来句严保清的坏话,似乎还会有几百句毛锐繁的笑话。
“先生们。慎言。今日是相互致意、共敬万方的日子。”
冲水的声音溺毙在被大理石囿困的马桶里,中年男人似生了某中南音尾韵的标准语,因倍含疲怠的清贫而寡淡,却又浸着些坚朗和浡郁的血刻。那里有教师及上司从不会被怠慢的自信,也有一种不得不说、不得不为、不得不记忆还有不得不纠正的茫然。
“叶克槐先生你好。”
“您好。”
我从未见过此人,其在今晨读读过名单和照片之前当也不识得我。就是在如此涂抹、冲洗与烘晒的清洗手脸的时刻,我便确知,他即是章耀机,那个被比蒋昱霆更高的王者差来查案问罪的天子宠臣。
“……哪个东西,装神。”
“母胎里头爱管人麽。有这种,自以为是得很。”
不知十五分钟后,口无遮拦的两人又会为明日的聚会,造一番怎样与章少保相遇的景况?
冬贺没什么波澜。罗大让念着别人备好的稿子,三位四九大卿分别讲了几句天气、此间、未来的套词,所有的紫典紫册又在罗道台引领下与来献树枝书册的少年青年们交流青春与风致。巧丽的小女孩,许是六年级的孩子吧,吟了首赞颂隆冬盼赏春花的诗,诗尚见得些洪初的雕凿,只是这些大人里没有好风雅的,草草听过后无见闲话。随后的午餐会,法官们以章少保为首,草草吃了几口便离去,大师们亦少言少食,随云棠诸校的逢迎们离开,于是舞台便为首席厅长与娄经理这两位成都的贵客窃据。这样的场合不需有我的所在,便请了樊翰林与我几位聒噪的上级敬酒,算是表明了应付,即离开那不可久留的上席,躲出礼堂的大门。本想着诸事了尽,却自刘主簿催命的电话里得了新的差遣,要我陪他追随两位槐尊,参历云棠古今诸学堂。刘主簿会戴高帽,只言这本该是严州尹的活计,没有四品大员实在不合礼数。于是又随从着度了一个下午,在真正的导游身侧陪笑。
“一起吃晚饭呐。”
“我敬呈还没写完,就先回去了。”
孝敬的帖文早写好了,只是实在不愿再随这些陌生而笼统的长列漫逛。
“我回来吃晚饭。”
“好。我们已经回了。”
回到宿舍,回到家。做饭的工序只剩些尾声,三位女性在汤菜的浮波中奔走。客厅里,闲置而闭塞的电视早被归来的年轻人打开了,新闻二台,正播报哥伦比亚总统唐·何塞·莫勒与新玻利维亚协会秘书长奥维多·桑佩-科达奇访问的专题。一次,两次,于平等长桌的一册,相国浮于脸渠里的枯河使我胆里泛着寒波。官官相护了一日,到最后,仍是最大的官,仍是一日不能拂去的恍若神圣的压抑。
“此次领导人会谈,既表明了帝国推动终结泛哥伦比亚战争的决心,也明确反映了帝国内阁对哥伦比亚前总统穆尼奥斯家族阻碍和平进程的不满。‘惟劝各方顽固派明晓诸国公民和平期愿,勿因私念而坏万民生业’,表面上是对战争各责任方的谴责,但鉴于前月秘鲁、厄瓜多尔与玻利维亚三国领导人来访时总理并未有近似表述,究竟意在那般,还是很明确了。”
又是不知身份的评论,又是既往的陈词。又是,又是,只是今天便又见证了几个又是?
“快弄好了。”
“嗯。我买了点卤菜。”
“爸,家里有什么度数低一点的酒。”
“我不知道。你看储藏间最外面那两箱礼包里有没有你要的。一箱叙州大学,一箱绍兴。”
绍兴的赠品里有青春款黄酒,叙州大学里则有新口味低度白酒。我与嘉夜从不饮酒,这些礼品总会被支离为赠予别人的新品。庭霜和小魏似乎都很能喝,只是不喜欢那些徒有浓度的琼液。
“烈酒是拿来杀脑子的。”
饭桌上,吃喝与交流伴随着电视里情节的进行。小魏谈到他在洛杉矶读学士时结识的一位自哥伦比亚交流来的同学,那位瘸腿的三十五岁大龄同学生长在普图马约的阿西斯港,是交战最激烈的区域之一,他的父亲、大哥、小弟和两个妹妹,以不同的死法亡陷于地区漫长的震荡。他自小努力学习英文和日语,成年后靠替联合国 军做翻译得到了逃离的机会,在波哥大待了几年,与人结婚、生子,却仍未逃过战争追杀一切性命的怒海,最终在又一次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后,拿到大国们许诺了多年的入籍许可和补助方案,搬到天使之城,试图寻求足以远离那一炎症般令身体躁动与焦苦的新生。
“哎。皇帝如果真有心结束战争,还不是拍拍手掌的事。”
“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这场缘起于二战溃散浪潮的所谓“永久战争”,断续打了近七十年,已在社区的生命之中,于其脉络里的每一处,埋好了不会熄散的地雷与火线。抵抗派,统一纳粹党,大革命卫队,回归运输,玻利瓦尔派,反玻利瓦尔派,自治保卫联盟,克丘解放阵线,生态极端组织,泛左翼联盟,天主教中间派,准君主派中右翼和亲巴西派,亲智利派,亲美国派……无数的名字,无数的尸骸,无数的希望,无数的破灭与漠然。
“就算皇帝陛下展现他无上无际的仁德,也不能够感化每一个像穆尼奥斯父子那样恨不得所有敌人都被他用绳绞死的人。这种人一点也不少。”
“那为什么苏利亚和马拉开波的局势就能稳若泰山?为什么哥伦比亚从来不会有掌权者在波哥大死于非命?为什么联合国 军掌管的米兰达地区就能一派繁荣,但瓜里科州就是遍地饥民?”
“皇帝也不是神,饭只能一口口吃。”
“袁世凯当年推着几十艘二手破船一路半飞半游地赶到地中海去的时候,有人觉得他不至少是个半神吗?既然连原子弹都炸不伤他一丝头发,他又有本事让中华油气在马拉开波不受一颗炸弹袭扰,他们成天说帝国政府多么挂念大哥伦比亚的局势,结果——”
“吃完再说。你们两个。”
小魏笑看着我们父女的嘶白,嘉夜则用拖延的禁令制止了我与庭霜总不会有结果的对话。只是声音并未因此结束,没人在安宁与和平里享受温暖的食物,而是于四人的协力下,使话题转舵至加勒比海的景观与西班牙语文学的风骚。我们谈论着我们无一人曾于眼前见证过的海风、热浪与瑰丽的丛林,又随电视官僚匆促的脚步缓缓咀嚼。在饭后洗碗的闲暇里,小魏还拿起随身携带的尤克里里奏唱起哈瓦那摇曳于另一番宁静与欢愉间的夜曲。在这样的闲散中,所有的一切都失了形状,不再觅得其确然,又不全是如白日般过后无痕的敷衍。脱离了新闻,一切都从镜像里的窥探变成了幻梦里的遥光,变成那在月端闪烁的隐现又只被解读着的真实。就像是——
“越说越玄乎了,好像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片加勒比海一样。”
就像是夜光照落海面的倒影,浮于真切而明白的水,映着存在且显著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