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快过,偌大的安远侯府内静得好似一潭死水。
月影枯树下,长孙无极一身血衣地站在云平山的“住所”前。很难相信,一个天下最有权力的诸侯竟然会选择住在别人家的祠堂里。
安远侯这个人,长孙无极了解得不多,只知道此人在文景帝时期于青州河套地区立过不少战功,之后又助周明启上位有功,才被封为侯爵。
只不过在玟州闵丘之乱时站错了队伍,全家都被发配到雍州漠北,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长孙无极记得这个安远侯祖上好像也是玟州人,不过现在祠堂已空,也不知道是走得太过匆忙还是怎么的,神龛里的牌位并没有被全部带走。
可他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并不感兴趣,也不知平日里是否有人打扫,整个祠堂虽然老旧但却十分干净。
此时此刻,一虎背熊腰的男人跪坐在祠堂的正中,见其身形,就知道平日里是一位练家子。
来之前,长孙无极想象过无数个肃慎王云平山的样子,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身穿麻衣的武夫模样。
邺州的男人都是刀不离身的,而云平山的佩刀“绝虎”此时正在他的脚边,不过长孙无极并不害怕这个天下唯一的异姓王,因为他知道云平山来这里是来受罚的。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么晚了,云平山还在这里做些什么,听那个叫云栽的女人说,云平山自从来到安远侯府后,就一步未离开过这间祠堂,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然而就在长孙无极出现在门口屏风石头后的松树下时,黑暗之中有一双黄瞳缓缓张开,就好似被惊扰的山君。
云平山没有先说话,不过长孙无极也没有开口,两人就这般僵持了半晌,直到最后还是长孙无极先打破了僵局,毕竟他觉得自己也不可能陪云平山在这里站一个晚上。
“泪随客中尽,月是故乡明。如果从父辈论起,恐怕还要叫王爷您一声叔父。”
云平山没有回头,依旧坐在祠堂的地板之上,只不过直了一下腰背,看起来更是魁梧了不少:“想必门外的是长孙家的娃娃吧?”
云平山用“娃娃”来称呼长孙无极,后者听了多少心中有些不悦,在攻心这一局中,长孙无极和云平山还是不在一个层次的。
不过他仅是眉头一紧,抽出腰间折扇,哗啦一声甩了开来。
却不想之前从魏长青的亲卫围攻之下脱身时,扇子早已破烂不堪,可长孙无极并不在意,依靠着祠堂前面的影壁石,扇着破扇缓缓说道:“叔父乃是这天下唯一的异姓王,却不知为何被这小小的祠堂困住,侄儿见到这安远侯府内的护卫形同虚设,恐怕您若想走,没人能留得住您吧。”
“你千里迢迢从上元国来,又深夜一身血污来访不会只是想要讥讽几句的吧?”云平山并未顺着长孙无极的话说下去,而是直接开门见山。
“侄儿怎会讥讽您呢,叔父乃是雄霸一方的诸侯,世人皆言您虎视鹰顾,如今天子羸弱,天下英雄辈出,您就算不为自己谋划,难道就没有想给子孙开一条新路?”
云平山顿了一会儿,接着狂放地笑道:“哈哈哈!没想到你和你的父亲还真是如出一辙啊!当年国公爷长孙良助周明启称帝,得了个上元国国主之名,怎么?如今他的儿子是要改投北怀国门下,助我邺州云氏一臂之力了吗?”
“叔父误会了,无极想的是这天下诸侯,除了上元与北怀,其余的不过都是些蛇鼠之辈,成不了什么大事!”长孙无极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云平山能不能见到自己的表情,可他依旧一副的样子说道,“自古二王不相见,侄儿并不是想要帮助北怀国,而是同为蛟龙,不杀死对手分出个高低,又怎能一招升天呢!”
“哦?所以你是要挑起邺州和赢州之间的战争了?”云平山听出长孙无极口中的对手指的是自己的儿子云江寒,没想到和他老子不同,这小子没有长孙良的那种圆滑诡谲,反而是有着一般年轻人不曾具有的魄力,这样的肆无忌惮,也不知道是狂妄无知还是
而相同的,则是这父子俩都有着一颗藏不住的野心,周明启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提防长孙一家,而时至今日,小皇帝一人是撑不起周氏天下的,可周围的豺狼虎豹可不会等他长大。
“世人皆说刀是把好刀,可好刀不用,也就是个摆设而已。”长孙无极收起折扇,月色下他那笑脸上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轻狂之色。
“二十七年前,你的父亲还是个小小的骠骑将军,二十七年后,他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国公爷,我们当年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云平山冷冷地说道,“不过你能来这里,并且能张口说了这么多废话,靠的可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姓氏和你背后的那几个位高权重之人,所以你不是当年长孙良,甚至可以说如今的你还不如你父亲当年。一根稻草扔在街上一文不值,可捆着白菜,那它就是白菜的价格,绑在蟹子上就是蟹子的价钱。江寒乃是被世人认可的无双世子,可你是什么价钱……”
云平山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顿了一顿才说:“你的价钱,犹未可知啊……”
长孙无极听到这里,心中真正的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羞辱的滋味,可其他心中恼火却不好发作,只想着要怎么才能挽回局面,毕竟本来是想着亲眼见见那传说中的云平山,顺便给云江寒一个下马威,却不承想反被将了一军。
可还没等他想好说辞,云平山又开口道:“看你如此狼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敢在帝都如此造次,刺杀长孙家的人,除非是痴傻之人,那就是定有私仇,是老魏将军家的吧……”
云平山一语中的,长孙无极没想到远在邺州的他竟然能知道多少年前帝都所发生的事情。
“这祠堂东边的耳室里有一处地道,估计是当年安远侯一家逃难用的,别在这傻站了,快去逃命吧!”
长孙无极额头青筋直冒,将手中的扇柄捏得吱吱作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想到除了他父亲身边的陈林,云平山倒是第一个能让他哑口无言之人。
长孙无极收好扇子,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语气不变:“那就多谢叔父了,不过金鳞岂是池中物,是鱼是龙也还犹未可知!无极的价钱,等下次见面叔父再来估定!”
说罢,长孙无极行了个拱手礼,隐匿在黑暗中离去了。
而祠堂伸出的云平山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