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回来回来之时，一路上杨枝都少言寡语，跟都弟弟杨林没有怎么交谈，即便杨林跳脱地向她问这问那，她也只是淡淡敷衍一两句。
她已经十 六岁了，许多的事情已能模糊地感知到了。她想到刚才外公给他们零用钱的情景，原本她应该对外公抱有很深很深的感激之情的。
她也的确很感激外公外婆的，毕竟九岁开始她便在外公外婆家生活了四年，他们对她有四年的养育之恩呢。
只是就在刚才，就在外公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让她收下那五十块零用钱的时候，就在外公说她跟母亲一样的时候，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的心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疼了，有一种莫名的伤心和难过。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年母亲送她去阳兴乡的情状，想起了以前的许多许多事情。
益杨县阳兴乡地处小童镇西面的丘陵坡地，深丘窄谷，山高树密，是一个比李家沟更加偏僻的乡村。人们大多生活在半山腰上，吃水都要用打通的竹筒去捡山间的泉水。
这里坡坎大而陡峭，或青柏覆盖，或杂树丛生。人们在这些坡坎之间见缝插针地垦出一块块窄而狭长的干土地，用于栽种小麦和油菜。
坡坎的最底下，能够垦出一些高低不平的水田，用来栽种曾经誉响全国的“阳兴贡米”。有史记载：清乾隆年间，县令首以阳兴之米上贡朝廷，帝喜，赐曰“阳米”之褒奖，邑遂年年贡之。故而，阳兴乡有“川中小高原”的美誉。
然而，所谓的“川中小高原”，不过是当地人耗子爬秤钩钩——自称自赞自说自话罢了。实则阳兴乡自古便地处僻仄，丘深谷窄，只有一条绕来绕去的山谷小径与三十多里地外的小童场相连接。
回环叠复的山丘深谷地形，极大的限制了阳兴乡与小童场之间信息和物质的交流速度，因此，整个阳兴乡方方面面都充满了原始的古朴。
杨枝依稀记得，那一年她跟在背着背篼的母亲后面，来到阳兴乡的时候，一路上那些曾经熟悉景象都充满了陌生，充满了淡淡的忧伤。那一年，她仅仅只有九岁，她已知道她即将跟外公外婆舅舅舅娘一起生活了哩。
在外公和舅舅家的几年，外公外婆舅舅舅娘对杨枝总体上是很好的，因为她太会讨人喜欢了。然而，内心深处，杨枝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一种寄人篱下的自卑感。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都经常跟着父母回阳兴乡探望外公外婆。外公洪天启对母亲那种冷淡疏离的模样，以及时不时地冷声呵斥的情状，小小的杨枝都看在眼中。更甚的是，父亲杨有钱也被外公洪天启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训斥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
当年杨有钱烧窑失败，欠下了大笔的债务，内心十分煎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眼看要过年了，兜里没什么钱，然而岳父岳母和舅子那里还是要去的。
那时候他的大舅子荣贵在西藏开歌舞厅，逢年过节也不经常回来，家中就只有老岳父洪天启两口子和小舅子荣忠夫妻并上侄儿侄女一共六口人。
杨有钱于是买了一只鸡，割了几斤肉，买了两包白糖，便带着妻儿去阳兴乡给老岳父和小舅子拜年。
到了阳兴乡之后，荣忠见了姐姐姐夫说:“二姐来啦。”便把洪秀和杨有钱一家迎了进去。
洪天启坐在堂屋的藤条太师椅上，看到女儿女婿一家，只瞥了一眼，说:“来啦？”
杨有钱在老丈人面前仿佛矮了一截，赔着小心说:“快过年了，过来看看妈和老汉儿还有荣忠他们。”
“有啥子看的哇？你屋头整得日龙夸西（乱糟糟，不经看）的。”洪天启的一张脸已经冷了下来。
杨有钱赔着笑说:“确实没整好，但以后肯定整得好的。”
“你拿啥子整嘛？！”洪天启就看不惯杨有钱这种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样子，提高了音调。
杨有钱就只好尴尬地呵呵直笑。
“哪么回事嘛？咋个烧个窑就搞拐了呢？还倒欠一沟子账！”洪天启冷冷的声音中已蕴藏了深深的怒意。
“就是搞赔了耶。”杨有钱不想多说，只赔着笑简简单单回了老丈人一句。
“我说你就是麻柳树解板子——不是妈个正经材料！不是做生意的料就莫去做啥子生意！这哈子安逸了！屋头啷个办哇？！天天日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结果呢？老太监嫖婆娘——没得卵用！”
洪天启再也忍不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这些事情小小的杨枝都看在眼里，虽然那时候的杨枝并不太明白外公话里的意思，然而外公眼中对父亲的不屑，脸上对父亲的不满，话里对父亲的数落打击，深深地印在了小杨枝小小的心里。
母亲在外公面前唯唯诺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父亲也在外公面前仿佛矮了一大截，被呵斥得绿眉绿眼的。在小小的杨枝心里，外公便如天人一般，让她尊敬害怕之余，还有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憎恨。
是的，就是憎恨！
曾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憎恨。直到六七年以后的今天，她长大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能够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的时候，她才明白对外公的这一丝憎恨，来源于外公对她敬爱的父母那么的不屑和踏削！
父亲杨有钱虽然没什么能力，干什么总也干不成，可是他爱她哩。常常把她和弟弟一边一个抱在怀里，逗他们玩耍，把他们亲了又亲。父亲的胡渣子硬硬的，扎在脸上痒痒的，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
她永远记得那一回，外公冷着脸让父亲把鸡，肉，还有白糖再拿回去的时候，父亲脸上那种深切的哀伤。
回到家以后，父亲抱着她和弟弟玩耍，高兴之余唱起了那首童谣:“胡萝卜，抿抿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没得钱。”唱完之后，父亲眼里的泪花都快出来了，他大声对她和弟弟说:“哈哈，两个小崽子，今年我们吃鸡吃肉！要不要得？”
“要得！”她和弟弟都高兴得跳起来。
而当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父母，到阳兴乡跟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娘一起生活的时候，小小的杨枝心里充满了忧伤。
她随了母亲，是个内秀的人，十分有眼色，她能很快判断出外公外婆舅舅舅娘是开心快乐，还是忧愁烦恼。
他们开心快乐的时候，杨枝也开心快乐。他们忧愁烦恼的时候，杨枝也跟着忧愁烦恼，甚至变着法子让他们开心快乐。
她早就知道自己外公家不是自己家，她是寄人篱下，得看人脸色哩。她努力上学拿到好成绩；努力帮着照看好表弟表妹；努力给外公外婆说话解闷；努力帮着他们做法打猪草……她努力地做着一切，讨他们的喜欢。
杨枝最开心的事，是每隔几个月便接到父母写给外公外婆的信。上面弟弟杨林歪歪扭扭还夹杂着拼音的字体，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爱，读起来是那么的亲切。那上面，父母和弟弟问她的好，问她的近况，说他们想念她。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在心里说，她也十分的想念他们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盼望着有一天接到父母的来信，说把她也接到西疆去。第一封信不是，第二封信也不是……她也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封信，可总也等不到。
干活的时候，跟表弟表妹玩耍的时候，她难免受一些委屈；听外公外婆谈到父亲的时候，他们总是鄙夷和不屑的，还要常常告诉她“你老汉儿就是那么个没用的东西”。每当这些时候，杨枝表面呵呵笑着，暗地里却常常独自落泪。
这些心事杨枝隐藏得很好，她也知道外公外婆疼爱她哩。
只是今天，当外公用强烈的措辞让她拿下这五十块的零用钱的时候，外公对父亲的不屑模样，对母亲的冷淡模样，突然就从她的心底蹦了出来，莫名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心里串结着，让她心神动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