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 八月
六日傍晚,袁崇焕驰抵山海关,当即传令诸将,加强戒备,勿得擅动!次日一早,便又出关,匆匆赶往二百里外的宁远城。袁崇焕一路疾驰,到达宁远,已是八日正午时分。
袁崇焕来到城下,早有军士飞报城中的宁前道郭广,郭广闻报,连忙带领属下出城,将袁崇焕迎入城中。
(注:宁前道——管辖宁远、前屯二卫及所属城堡驿所等关外之地,亦称“关外道”,与关内道并为蓟辽督师“左右手”。)
袁崇焕进城,翻身下马,劈头便问:“郭大人,现宁远各营情况如何?”
郭广不敢怠慢,赶忙回报:
“启禀督师大人,自那日乱兵挟持了毕巡抚、朱总兵等人,下官一面令人飞报朝廷,一面劝说乱兵,设法搭救诸位大人。下官先是紧急取出库中两万存银,众军犹嫌不足,不肯退去,下官无奈,只得再向城中商户又借银三万两,凑足五万,发与乱军,众人才稍稍缓和,各自散去,下官等随即将各位大人救出。如今,乱兵虽已得银,然军心骚动,上下不安,十三营俱皆警戒,日夜守备,其意不明!”
“巡抚毕大人现在何处?”袁崇焕又问。
“毕大人遭乱兵殴打,伤势严重,下官已将他先行送往中左所疗伤。”
袁崇焕问过了情况,立刻扭头命令亲兵:“换马!”
疾驰了一日一夜,袁崇焕等人早已是风尘仆仆、人困马乏,郭广见袁崇焕还要动身,连忙劝阻:“大人一路奔波,还请先到衙署休息。”
“现军情如火,本部堂岂能安歇!”袁崇焕大喝一声,接过新换的战马,翻身而上,便要打马前行。
郭广一把抓住马嚼环轡,大声向袁崇焕劝道:“不可!现情形不明,大人岂能轻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本部堂只有亲往大营,才可平息兵变!”
“大人身系辽东安危,即使要去,也得带上中军护卫一同前往!”
郭广死死抓住马缰,苦苦相劝,袁崇焕知他是一片赤心,便又宽慰郭广:
“郭大人不必担心,宁远诸军皆乃崇焕旧部,我与他们患难与共、手足情深,他们又岂会加害于我?!
现在众军正在彷徨、不安之际,倘见我带兵前往,反以为我要剿灭他们,若如此,立时便会激变!昔日,汉光武帝刘秀经略河北,大败铜马军,收降兵数十万,然铜马新附,人心不安,刘秀乃单骑直入铜马大营,与众人推心置腹,始得诸军真心归降!今日宁远众人,正如当日之铜马,我必得对他们赤诚以待,方可使其心中大定、迷途知返!
现情况危急,事不宜迟,本部堂必得马上前往各营,才可平息兵变!郭大人只管放心,你且先在衙署候命,待本部堂回来之后,你我再作商议!”
郭广见袁崇焕成竹在胸、执意要去,这才松开环轡,接着,又冲袁崇焕一拱手,深情说道:“大人一路保重!”
袁崇焕也在马上一拱手,随即猛加一鞭,带着天赦和四个亲兵,向着宁远大营一路疾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袁崇焕几人便已来到宁远大营。袁崇焕在营外一箭之地勒住战马,举头望去,只见宁远大营营门紧闭,四周寨墙上正站立着一圈军哨,士兵们一个个执枪横刀,戒备森严。
“你等且在这里等候!”袁崇焕扭头向天赦和亲兵吩咐一声,便要催马前行。
天赦大惊,连忙向袁崇焕大声请求:“大人!让我们陪您一起去吧!”
“不必多言!”袁崇焕命令一声,便一催坐骑,径直向前。
袁崇焕越走越近,这时,守营士兵已看清来人,一个个脸上都现出惊喜之色,“是袁大人回来了,是袁大人回来了!弟兄们,袁大人回来了——”
霎那间,报信的声音便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将开来,只片刻之功,整个宁远大营,已是响成一片!
“打开营门!”
袁崇焕立在马上,冲营内大喊一声,早有军士飞奔而来,将营门大开。袁崇焕一挺身躯,轻轻催动战马,单人独骑,直入辕门!
大营内,聚集的官兵见袁崇焕朝自己缓辔而来,立刻就如一道被分开的潮水,纷纷向两旁退去,袁崇焕骑在马上,面含微笑,顺着让出的道路,径直向前。午后阳光下,袁崇焕头戴乌纱、身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赤红色战马上,虽满身风尘,却如天神一般,从上到下,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袁崇焕一直走到中军大帐前,这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上点将台。
“宁远的弟兄们!我袁崇焕回来了——!”
只一嗓子,台下便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威武!威武!威武——”......
士兵们一个个就像多年不见父母的孩子,又好像火山爆发,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四下里,顿时欢声雷动,一片欢腾!
袁崇焕满怀激动,不停地向台下挥手致意,好半天,大家才重归平静。袁崇焕向下一抱拳,大声问道:“整整一年了,各位弟兄们,大家都一向可好啊!——”
众人见状,赶紧一起跪倒,齐声高呼:“袁大人安好!”“袁大人别来无恙!”......
“弟兄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待众人起身,袁崇焕整理了一番思绪,这才对大家正色言道:
“我知道,这一年来,大家都受苦了!这一次,你们心中有怨、有委屈,你们,也是出于无奈,这才激愤而起!
今天,我袁崇焕到这里,不是来向大家兴师问罪!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当今皇上,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又勤政爱民、体恤下属!他老人家对我边关将士,亦是无日不思、无日不念!
今我辽东,山河破碎,百姓罹难,此不正是我等杀敌立功,报效朝廷、报效皇上之时吗!”
袁崇焕说着,又一指远处高大的宁远城楼,大喝一声:“列位且看!
在那里,你我曾一起抛头颅、洒热血、并肩作战!在那里,更有你我一刀、一枪、豁出性命才挣下的功绩和荣耀!在那里,没有人能战胜我们!在那里,我们都有一个光荣的名字,那就是——“宁远”!
尔等皆是有功于国家的热血男儿,此次虽是一时激愤,闯下祸端,然迷途知返,犹为未晚!今天,我袁崇焕回到这里,就是要带领你们,重振雄风,为国家、为天下苍生、为父母兄弟、也为你我自己,驰骋沙场,建功立业,重新找回你我昔日的尊严、骄傲和光荣!
何去何从,全在各位,或走或留,也只在一念之间!今日崇焕话已至此,如有愿跟随我袁某、助我一臂之力者,便要听我号令,各归本营!如有不愿追随我袁崇焕者,此时,便可离营,袁某悉听尊便,也绝不强留!”
袁崇焕说罢,便背手而立,两眼直直地望着台下的官兵。
众人听罢,都被袁崇焕的这番肺腑之言所深深打动,原来还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士兵们当即呼啦啦一起跪倒,齐声高喊:“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袁崇焕大喝一声,“既然你等愿追随袁某,便要遵我大明法度,听我号令!我袁崇焕既为尔等的“父母官”,便定会为尔等做主,惩治贪官酷吏,还各位弟兄一个公道!
另外,本部堂临来时,皇上已为弟兄们筹得了三十万饷银,现正日夜兼程,赶往宁远,待饷银一到,本部堂便会立即分发、逐营发给!”
众人听了,无不欢喜,当下又是一片欢腾:“多谢袁大人!”
待大家欢呼了一阵儿,袁崇焕又挥动手臂,止住众人,“此次兵变,各位弟兄乃是受恶人挑动,一时激愤,这才闯下大祸!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为申我国法、严肃军纪,本部堂也不可不秉公执法!
不过,请弟兄们放心,本部堂此次前来,只惩办首恶元凶、作恶骨干,与其他将士无干!尔等但遵我法度、各安本位,我袁崇焕绝不为难!”
说罢,袁崇焕又冲着台下大喝一声:“各营营官何在?”
“末将在!”
随着一声应答,十几名军官立刻都齐刷刷站起,插手听令。
“本部堂命尔等立刻将众军带回,各归本营,各守其职,军兵人等勿得再游走串联、聚众喧哗!各营务要加强戒备,日夜巡查,如有违犯军令者,立刻拿来见我!”
袁崇焕一声令下,各营参将、游击赶忙发一声喊,立刻就在当场发号施令,整队归营。
此时,天赦和四名亲兵听到营中动静,也早已赶到中军帐前。袁崇焕下得台来,翻身上马,对天赦吩咐一声,“随我来!”便催动坐骑,前往各营巡查。
宁远城内 督师行辕
直到戌时时分,袁崇焕才回到衙署,宁前道郭广、中军副将何可纲等人见袁崇焕安然归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命人服侍梳洗、晚膳。
袁崇焕匆匆用过晚膳,又稍事休整,便将郭广找来签押房,一起商议善后事宜。
“郭大人,现乱军虽已各归本营,军心稍定,然肇事元凶尚未捉拿,形势仍岌岌可危,我等需立刻行动,将首恶骨干一体擒拿!”两人刚一坐定,袁崇焕便向郭广说道。
“大人所言极是!”郭广赶忙汇报情况,“此次兵变,最先起于川、湖两营,首恶乃是杨正朝、张思顺二人,后十三营相继作乱,惟都司祖大乐一营岿然不动,十三营又有附恶骨干分子十多人,此辈凶徒,先是于广武营歃血为盟,后又带领众人冲入府衙,绑架、殴打巡抚、总兵等官,穷凶极恶,胆大妄为,必须立即予以缉拿、惩办!”
“所有附恶骨干人等可有一一查明?”袁崇焕又问。
“回大人,此辈凶徒人数众多,散于各营之中,下官一时间尚未能一一查明。”
袁崇焕思索片刻,随即朝外大喝一声:“中军副将何可纲何在?”
“末将在!”何可纲闻言,连忙大步入内,叉手听令。
“令你速带一队亲兵赶往川、湖两营,将杨正朝、张思顺二人拿来见我!”
“是,末将遵命!”
何可纲接过将令,立刻马不停蹄,带人出发。
不到一个时辰,何可纲便已将杨正朝、张思顺拿来府衙,二人一进签押房,见袁崇焕正威严地坐在堂上,慌忙一起跪倒。
袁崇焕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杨正朝、张思顺!你二人可知罪?!”
两人跪在地上,吓得一起告饶:“督师大人,我二人自知死罪,今日能死于袁老爷刀下,倒也无怨无悔!”
袁崇焕见他二人说的干脆,倒也颇有些惊讶,“好!尔等既然知罪,如今伏法,还有何话说?!”
“大人!今日在营中,听您一席话,我等也是热血沸腾,只可惜我二人今日不能死于疆场,而死于刑场,不能再追随您老人家了......”说着,两人便一起伏地痛哭。
袁崇焕正有心从他二人口中查明情况,便与一旁的郭广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说道:“你二人想死想活?”
两人闻听此言,立刻止住哭声,都一起抬头,吃惊地看着袁崇焕。
“你二人虽是首恶元凶,本罪无可赦,不过,本部堂念你等尚怀报国之心,也颇有些肝胆,今日本部堂便给尔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袁崇焕说完,便拿眼看着两人。
杨、张两人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现在听说还可活命,立马膝行两步,爬至袁崇焕脚下,忙不迭地赌咒发誓:“袁大人再生之德,我等没齿难忘!大人但有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好!”袁崇焕一拍桌案,当即喝道:“你二人还不速将所有同党、作恶骨干、前后情形,一一如实招来,如你二人能将同党绑来,将功赎罪,本部堂便可饶了你二人死罪,如你等胆敢有半点隐瞒、欺哄,本部堂定斩不饶!”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将兵变始末情形、同谋骨干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袁崇焕令左右让二人在供状上画押,随即一摆手,两名亲兵立刻过来,将两人先带了下去。
袁崇焕拿过供状,又仔细看过一遍,供状上罗列着骨干元凶共有二十名,这里面,有许多都是袁崇焕熟悉的老部下,犹使袁崇焕感到痛心的是,在此次兵变中,参将彭簪古、中军吴国琦两人,竟也知情不报,默许纵容!彭簪古,乃宁远保卫战功臣,袁崇焕想起当日彭簪古在宁远城头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的情景,不禁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何副将何在!”
“末将在!”
“命你速派兵马,前往各营,捉拿要犯!你可亲带杨、张二人一同前往,令其诱召同党,你务要按照此名单、迅速将首恶骨干一网打尽,勿使他等走脱一个!”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