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便回去吃早饭。早饭是一早便熬在锅里的稀饭,此时已经温凉温凉,出了一身汗水回来喝着温凉的稀饭,十分舒服。之后因为烈阳当空,天气太热,不宜出门劳作。一直等到下午四点过后,阳光不怎么晒人的时候,四人便再度来到地里。
晚上收了活路,洗漱吃饭完毕,招呼老太爷李明义休息以后,李成贤洪秀便一边逗弄小女儿李三,一边准备休息。
洪秀趁机问李成贤:“聋子,林娃儿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他咋个安排呢?”她在寻找机会,寻找一个改变李成贤的真实想法让儿子继续去读书的机会。
李成贤沉默片刻,反问道:“你是咋个想的呢?”
洪秀说道:“丁点儿大个人,他又懒,能够做啥子哇?还不如去读书。”
在内心深处,洪秀自然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多读几年书,以后当个医生或着教师,彻底摆脱这个偏僻的山旮旯的。但她也清楚,虽然她可以在李成贤面前大呼小叫,家里真正当家作主的却还是这个有着灰白头发的男人。但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家庭里,她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主张,不能随随便便附和旁人。
“那边又添了几亩地,多一个人也多一双手嘛。”李成贤沉默了许久,终于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洪秀笑道:“他这双手比起枝枝妹仔可就差远咯,你不是说他做起事来就是一个秀才么?”
“那你是啥子意思哇?”李成贤已经明白了洪秀的心意,但还是反问了一句。
洪秀说道:“让他去读两天初中,读得走就读,读不走就滚回屋头做活路。”
听了洪秀的话,李成贤讪讪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两三天更是连续作战。大战红五月!说是战斗一点都不过分。早上五点过天不见亮便出门下地,上午八九点钟回来;下午四点过出门,晚上七八点钟回来。
油菜水汽晾干以后,便开始顶着烈阳用连枷怕打脱粒油菜。下午两点过,正是太阳最最毒辣的时候,晒在劳作的人的身上和裸露的手膀上,即便带了草帽,整个人依然仿佛置身于烧烤架上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一个人一下午便要喝三四升水!为了方便,他们把满满一大锑锅凉开水弄到了地里。
挥动连枷脱粒这样的体力活,自然是李成贤和洪秀的。杨林杨枝两个便翻动搂抱油菜杆,做些轻巧的事情。
但杨林这个懒东西,即便给他安排的已经是最轻巧的活儿了,他还是要偷奸耍滑梭边边,时不时地站在地里一动不动,或者隔三差五地跑到田坎上喝水歇气。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太阳折磨得七荤八素眼睛发黑,只恨这地里敞亮亮的没半点遮阳的地方。
这天下午,见杨林又磨磨蹭蹭喝了水,磨磨蹭蹭地开始搂油菜杆,李成贤停下连枷,揩了揩脸上汗水,一口笑了出来:“哎呀,做活路好累呀!”
洪秀整张脸被高温蒸得通红,知道李成贤在打趣杨林,便打着抿笑道:“那是没得读书安逸哟。”
李成贤笑道:“这个娃儿跟吃了猪尾巴一样,慢梭慢梭,贪生怕死的。”
杨林听了李成贤笑呵呵的讥讽,也不生气,说道:“你不是说了嘛,我是当汉奸的命,‘贪生怕死可怜虫,敌人把我当狗用哒’。”
洪秀杨枝都嘿嘿直笑。
李成贤笑道:“枝枝娃儿是个忠臣,你就只能当个奸臣。”
杨林嘁了一声,说道:“对,姐姐听你的话的嘛,当然是忠臣了。我不如你意,肯定是奸臣,是汉奸啦。”
洪秀哈地一声笑出来,冲李成贤说道:“以前这两个都要被他们老汉儿打,大的这个呢打死都不告鸡(讨饶),打一条子就‘哎逑呀’一声;小的这个呢,告鸡告得快得很。”
杨林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姐姐自己瓜!告一下鸡不就不用挨打了?非要顶着干。”
杨枝瞪他一眼说道:“贪生怕死可怜虫,敌人把你当狗用。”
李成贤摇头撇嘴笑道:“看来是个奸臣,战争年代肯定当个汉奸。”
杨林笑呵呵地反唇相讥道:“当汉奸总比当地主好。你不是说你屋头是哪个呢?不是当地主被逼的上了吊嘛?当汉奸就不同了,‘下贱不挨饿,顿顿有酒喝’!”
杨林此话一出,包括李成贤在内,也不计较他对自己的先人无礼了,都一口笑了出来!
下贱不挨饿,顿顿有酒喝。这是杨林的奶奶申琼芳老太太的名言。那老太太一辈子都弯酸刻薄,冷漠自私,不顾旁人。
杨林经常听到母亲给他们讲奶奶申琼芳的故事。在年轻时候,杨林的爷爷老太太的丈夫杨军祥弄到了一块肉交给申琼芳,让她煮了一家人好吃,自己便出门去了。申琼芳便一人在家,将肉吊在锅盖上,就这么敞着锅做饭,让蒸汽把肉汽熟以后自己吃了。杨军祥回来以后,半点肉的影子也看不见。申琼芳扯谎说,肉被狗儿衔去了。
直到多年以后,这老太太得意洋洋同旁人自曝丑事,并说道:“那个年代,捞得到吃的就对了哩,捞不到吃的再咋样都是白搞。下贱不挨饿,顿顿有酒喝。”
此时杨林为了讽刺李成贤,故意把这老太太的言论搬了出来。
这些典故,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一时都是大笑。
李成贤笑得前仰后合,说道:“这娃儿真的是个汉奸东西!”
李成贤的弟弟李成胜一直在粤洲打工,家里便只剩妻子吴连娇和儿女李桥李星三人。
十五岁的李桥和十四岁的李星在镇上的凤阳中学上初二,马上要初三。中学是没有农忙假的,因此五月大忙家里便只有吴连娇一人操持农活。
好在李成贤这边把活路做空以后,剩下的便交给洪秀杨枝等人,自己便去帮弟媳吴连娇收割,沟上面吴连娇的弟弟吴向年也适时前来帮忙,倒也很快把她的油菜和小麦收割完毕。
农忙刚过,新收了麦子,正好家里的面条已经吃完了,洪秀李成贤便琢磨着去梁家桥上边的打米站做面条。
一大早李成贤便挑着一萝篼小麦同洪秀来到打米站。此时刚收割完小麦,做面的有好几家,李成贤和洪秀便只好排队等候。
坐在扁担上跟村民们闲谈的同时,李成贤又跟洪秀谈起,七八年前也是在打米站,看到她女儿杨枝的事情。
梁家河边这个打米站是集体的,附近杨家湾和李家沟人都在这里打米磨面。
那一年,李成贤用萝篼挑着一担谷子去打米站打米。当时打米磨面的人很多,他就站在一旁歇气等着,跟杨家湾的熟人打招呼摆龙门阵,这时申琼芳老太太走了出来。
“你老人家是打米还是做面?”他同浑身灰扑扑的申琼芳老太太打招呼。
“做面!”当时快八十岁的申琼芳耳聪目明,身体十分硬朗,朝里面一指,爽朗地答道。
“快做完咯?”他随口一问。
“早得很!还在磨面面。”申琼芳干瘪的嘴巴很大幅度地一撇。
李成贤呵呵一笑,进去打米站里瞧打米磨面的情况。
打米站里机器轰隆隆地响着,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厚的面粉的气味,眼前弥散着许多灰蒙蒙的面粉颗粒,让人视线都变得朦胧。朦胧的视线中,几个人在里面忙碌着。打米的打米,做面的做面。
在工作着的磨面机下面,一个小丫头撅着屁股一只手紧紧攥着出面粉的布口袋,另一只手在布口袋底下不住地从上往下捋动。因为她婆(奶奶)告诉她,一定要这样抖动,机器里面的面粉才能抖干净呢。
这便是杨枝了。
轮到李成贤打米了,那边的面也磨好了,磨面机停止了工作。他看见那个满身沾满了面粉灰,连满头黄发都已白扑扑的小丫头,把布口袋捋了又捋抖了又抖,还把头伸进布口袋里,用手去抠机器里面可能沾着的面粉。
“嘿,这个妹崽把机器都要抠烂了。”他忍不住走过去大声调侃,“妹崽耶,没得了,你要把机器抠烂哇!呵呵。”
那小丫头转过来头,只见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细小瘦弱,面带菜色,眼睛鼓鼓的,甚是灵动,模样算得上清秀。她瞅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把你的灰面(面粉)舀一瓢给我,要得不哇?”他继续逗她。
“哼——我们还不够吃呢。”小杨枝小嘴一撇脆声脆气地说。
听到这里,洪秀笑道:“那时候我们自己都吃不饱饭,枝枝娃儿怎么可能给你舀灰面?!你怕是想多了!”
李成贤便哈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