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场鸡瘟的源头是不是因为这座垃圾山,但朴素的村民却一直认为这座垃圾山才是罪恶的源头。
当这场颇具毁灭性的鸡瘟降临的时候,李家沟的男女老少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群众愤激的声音中,几个村都成立了上访小组。在上访小组的带领之下,二十多个彪悍的村民和孤寡老太婆的组合堵住了县政府。
分管社会事业和城市卫生的副县长杨承宪态度颇为强硬,他对村民代表说赔偿没有,只能保证以后再不会去李家沟倾倒垃圾。
跟政府没有谈拢的村民就一连数天围堵着县政府的大门。派出所于是出动了民警维持秩序。然后不知怎么,民警和村民之间就发生了拉扯,有三位村民被打伤,其中李家沟二村的村民钱致和后脑被警棍击中当场昏迷。
发生了有人受伤的群体事件,事件便已进一步升级!县上专门派了工作组下来做村民的工作,一直持续了数天,这场相持了数日的冲突事件才告一段落。
最终政府承诺再不往李家沟倾倒垃圾,并赔偿受伤的村民一笔医药费。
钱致和也拿到了一笔一千五百元的赔偿费,按镇上那个什么刘主任的说法,五百元是对鸡瘟的补偿,另一千元则是给张致和本人的营养费。
五天之后,钱致和出院了,他患上了严重的脑震荡,以往那个伶俐的青年就此变得反应迟钝痴痴傻傻瞒瞒顸顸的了。自此以后没人再去管这个人,直到七年后的一个冬日,这个妻子早就随人跑了的三十四岁的青年男子被发现冻死在他那早已是“吾庐独破”的烂瓦房里。当他的弟弟闻到臭味推开房门的时候,数不清的恶心小虫正在他脸上烂出的几个深洞里爬进爬出!
当村民们愤激地围住县政府的时候,李成贤正叹息着拿着火钳在秧田里夹着垃圾。而当村支书传达了县里镇里并不赔偿的消息之后,李成贤也跟着哇哇大叫的村民哇哇大叫了几声之后就默不作声了。
在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心里,鸡瘟是天灾,是难以抗拒的,虽然私心里他也认为这次的鸡瘟是垃圾造的孽,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鸡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又没有赔偿。他只好继续好生地种地吃饭,好生地养活家里的四五口人,如此而已。
家里死了一群鸡,着实让李成贤和洪秀晕气了几天,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又让李聋子高兴起来了。他接到消息,大槐树院子底下的钱致军的砖窑厂又将开业了。
这个钱致军比李成贤小几岁,是李家沟名副其实的大款。此人在李家沟向来是个不安分的。
当年刚刚初中毕业,他父亲钱思清老汉就让他回家务了农。在田地里蹦跶了几年之后,这家伙就不顾钱四清老汉的劝阻提着一个破帆布包只身出了门。在外面蹦跶了好几年,这家伙便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衬衫,一身棕色的西裤,腰间还扎着一根宽宽的不知道是不是牛皮的皮带——当然衬衫的衣摆自然是扎在皮带里头的,脚下还蹬着一双棕灰色的锃锃发亮的皮鞋,雄赳赳气昂昂地衣锦还乡了。座驾是一辆轰隆隆的“狗理子”摩托,拉风神气得很哩。
每当看见他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梳着一个光溜溜的大背头,在沟里头人模狗样地昂首阔步的时候,李家沟的男女老少就会从地里田间抬起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高兴得他爹钱思清老汉成日里合不拢嘴。
这钱致军颇有头脑,自从衣锦还乡之后,他的钱就成了死钱,因此他决定要把死钱变活。怎么做呢?办企业嘛。于是经过好一阵筹备,七年前,他终于在李家沟一处较为偏僻的山包上兴办了一个小型砖窑厂。那个山包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泥土资源哩。自那时候起,素来幽静的李家沟里就响起了机器的轰鸣。
钱致军的砖窑厂可以容纳三十多个人工作。那时候李家沟的男女老少们几乎都是在家务农,有了这个砖窑厂,他们也就有了工作,因此他们很是感激给他们带来额外收入的钱致军哩。李成贤和他的几个堂兄弟李成武、李成兴、李成孝等人由于肯干,也一直在张家的窑厂干活。
原本这是一个多方皆宜的局面,然而四年前,钱致军业务停滞,资金链又续接不上,窑厂便困顿下来,最后不得不宣布停止生产。
这一下便让李家沟的乡亲们大为紧张,因为在此之前,钱致军已经停发了他们四五个月的工资了!那时候工资虽然不高,一月只有一两百元,然而四五个月下来,却也有接近一千元哩。
乡亲们碍于情面,起初还不怎么前去催要,直到突然间钱致军在李家沟消失以后,他们这才着起急来。
一时之间,钱思清老汉的家里一波又一波的村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把个张老汉焦愁得整日整日地丧着个脸。
后来不知道是沟里的谁从什么渠道了解到钱致军跟他婆娘躲到了县城,于是几个沟里的刺儿头就纠结着跑到了县城跟他讨钱。钱致军又是说好话又是哭穷,最后又请他这几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亲去洗了澡泡了脚,这才将他们打发走。
几个刺儿头心满意足地回到沟里,向村民们大倒钱致军心头的苦水,又相当笃定地让他们安静些耐心些,说钱致军肯定要还他们钱的。村民们信以为真了,果然安静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钱致军早已忘了要还乡亲们工钱。但李家沟勤劳质朴的村民们反而更加的耐心了,他们当然记得他们还有好几大百的工钱没收回来哩。但是每当他们的心头有意无意浮出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在心头幽幽一叹:唉,该我倒霉哩,权当给狗日的白修了几个月的灵房子哩。
没想到就在村民们快要遗忘这件事而自认倒霉的时候,沟里头竟又嘈出来钱家窑厂要重新开张的消息!这如何不令包括李成贤在内的村民们感到高兴呢?因为他们不但有可能收回以前的欠款,还可能继续在窑厂上工作哩。
原来这张致军在外面遛了一圈之后,腰包又鼓起来了。在外面世界受到的冷遇和白眼让他很是怀念家乡父老看着他的那种眼神,那眼神热乎乎的,是自下而上的,是的,那是一种仰视的眼神。他很期待那种眼神,所以他胡汉三又决定回来啦!
钱致军决定汲取三年前的滑铁卢教训,重整旗鼓,继续办窑厂。他雇人先将窑厂修缮了一番,又买回一批崭新的机器,换下闲置了三四年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不能再使用的旧机器,于是在小麦已经入仓秧苗还未扎稳根须的时节,他的窑厂里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