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词曰:
少年涧底蓬蒿菜,先怪途穷,次怨山松,再恨尘俗白眼浓。
翻遍经史皆如此,始厌争功,少有亲朋,心郁戚戚盼大同。
七月流火没流尽,一个将晚未晚天。
外城东尤冰小宅,几间屋子,内置一间小书房。夕阳还未尽散,院内仍有一片澄澄,有个年轻后生在窗边呆呆出神。墙上晚霞很快隐去,又去望浅浅的一弯新月,细如弓弦。他身后是些磨圆油光已滑溜的桌柜,载放着或旧或新仍方正的经书。有两本摊开扣着,许是看过,没用的一支干净毛笔侧靠在砚台上,同靠在窗边的他一样。
直到那月牙又清晰些,他才回神,蹙眉自语道:“唉,早上看的什么,诗赋?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德人无累有累……又忘好几句。一日三省乎己,闲过半天只顾着省了,实际啥也没干,简直有负少勤之名。可是要干什么呢?”
尤少勤回神后,在屋内踱步,换个方向不经心。想着父亲这几日非是常态,晚饭不在家,子夜才回来,总不该又回洞里做旧营生。今日也是如此,给些钱让自己看着对付。更多种种,只觉心烦意乱。终是一一带上随身物,整理衣冠收拾罢准备出门,想看下面色,却怎么都找不到镜子。
他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来也会烧些菜,但没心情做了。尤少勤出门走在街上,见得外面车马锦绣,显贵人家结彩楼,诸多妇女望月穿针,儿童着彩穿新,个宅间巷馆排场奢靡。忽的想起今日正是七月初七乞巧日,埋在书案让他忘了生涯。看着诸多热闹,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娘亲也这般玩耍过,只是印象里就一两次。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不由更是闷闷,心下乱吟道:
七夕折煞违命侯,生而知秋,死而知秋。
佳节多供离人叹,彼岸牛女,乞巧空楼。
孤城应幸明月在,云雨可改,华气难收。
落花须随春泥去,莫逐流水,明珠暗投。
便这般魂不守舍走到一熟人开的粥饼铺,店里晚上生意少,他叫了碗粥饭。心不在焉,口不想咽。“小子,在想什么哪?”正是这家店主,唤作周贵为,是尤冰年轻旧相识,同在汴京多年,落个此处小店。
“呵,没什么,周伯。”“有事别噎着,跟我说啊,整天不说话掉着脸。”
“没啥好说,说了无益,您也没法子。那我问些能问的,知道我爹最近去哪吗?”“不在码头吗?天黑后没回来?”
“嗯,不知做些什么,前些天还见差人偷偷找他,又有些那洞渠里的与他来往商量,我总觉得有猫腻,可问他,就会说我小。”这周贵为听此知他意思,略一迟疑思索后,笑着劝道:“哎呀,读你的书别管他。你还小,大人有分寸的,我们年轻会儿,他最看得开。你爹变了好多啦。”
尤少勤听此却摇头道:“看,连你也是这般说。”“那要怎么说?你爹自有难处。乞巧了,妙妙和他娘出去玩了,以后你要实在闷,来找她玩。”
“妙妙还小,我还要用功,且我这年纪也不能和伯母她们去那般耍了吧。”“哈哈!你看,我们说你小,你说我家妙妙小。隔阂不就在此吗?”
“呵呵,和您这样的人交谈实是有趣,下次吧。”“你读归读,教她念几句,她也欢喜得很。我这多年也认字不少,但学的浅,也要看店。不过看你有点文人意思了,叫什么忧国忧民,伤春悲秋,是不是?最近读得如何?”见他拿着汤匙搅个不停,周贵为又道:“这样,过几天我去找你爹叙叙旧,叫他好歹顾一下你。你这模样看起来是不怎么好,不找妙妙,去转转找你曾经同窗不行?”
“唉,哪还有什么同窗,全是同行,到了如战场般的科举考场,更是如敌人般眼红啦!况且自小学堂的人,各类歪心思,打骂嘲笑我的也有。不是哪家公子,便也有苦读奋发准备省试的,要么干脆谋得出身成家立业,可我连州试还没过。我无甚好友,即便有,自己事毕竟是自己事。在家看些,若是不成,就不要读了。我……”尤少勤抬头见周贵为正凝视着他,“接着说啊。”
他吃了几口粥继续道:“周伯,与你明说吧,因为没法子向其他的谁坦白了。从小爹的那些朋友伙计,我只和你要好。因为其他什么人如何行径,你也大致清楚,吃喝嫖赌算小,只怕……更有甚者。”“你爹做过不好的勾当,可真没太坏,他只是……”
“那我如何面对呢?最近那些人神神秘秘,算了,我充耳不闻,不知所以。便说平时来往的一般人吧,仗着人情,在我家嘻嘻哈哈说些玩笑话,那是玩笑话?那是拐弯子骂,异常刺我耳!完了还要说我不懂事。他们鄙夷我,令我忍不住也鄙夷他们,白眼对横眉,我要学嵇康么?可不是我先的,谁没个气性,怎么忍得住?君子不畏虎,独畏馋夫之口。
“书上一些大义微言跟喝下去一股酸鸡汤般,我憋着半天,还不如他们放屁响亮。你学江湖礼,我看圣人言,互看不惯各做各事呗。是不是有误会啊?是他们觉得我故作姿态?可我什么也没做呀!一个什么也没做的人为何也会惹众怒受纠纷呢?一个不想见人逢迎的反而能让旁人一脸哀叹,操碎了心?何必呢,那岂不更值得可悲了!这世间我认识的加起来有五百人吗,为什么不可以好声好气说话呢?听说过朝堂党争,可我才到哪?就受排挤了?我学着学着,结果发现大家自发形成了另一类规训……”听到此,那周贵为哈哈大笑,“哎呀,你这算长大些了,懂得这人情世故的烦恼了。”
“周伯,他们小的出言无礼不逊,谩骂嘲讽,有些根本刺着面,就是哪里来的逃犯,采花替罪,诸如此类。我听了只觉分明是人命血债,什么人情世故。”“是啊,这不就是人情放大了些,大到相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有点可怖。”
尤少勤搓着手指语重道:“人情不该至于此。”周贵为起身去后面吩咐一伙计关了店门收拾打烊,后坐他对面笑道:“不是让你吃闭门羹啊,接着说,不该至此?真性情者少有,快意恩仇的未必就能心里坦荡。你见得太少,况且见多了也不能下定论。天下那么大,总会和一些不好或是不合的人来往。听人说,‘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世俗投之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你姑且管好自己,不必纠结。”
“唉,这便算是聪明吗?同流合污,余不忍为此态。”“你才见条小溪,就说不想同流合污?世间河流汇总至海,条条相通,即使不同流,难免也合污了。别太泾渭分明,孩子,你书读了些,多少有些清高了。路过你认为的泥潭险滩,不要止步,朝你想去的江河湖海就好了。”
“一个清高便要把人压住?河流是规律使然。这般人情世故既非自然,也非正道,根本就是在不公正的三六九等下,互相迫害中扭曲的一种人之联系。”“可大概就是这样,人心有起伏,人情有来往。别人赠与付出,则必须给予回报,否则于公不算公平,于私受之有愧,便如常说的礼尚往来。我这开店招呼,很多时候不可疏远,乃至不可不来往。多是谁有求谁逢迎,访亲见友办事乃至言行举止都需照顾彼此,拿捏分寸。即便双方有别,也得自愿交好,不得有荣辱上下之差异,恭敬肃然,礼貌三分。”
“是,论语有‘侃侃訚訚’‘踧踖与与’记述,繁文缛节究竟有无必要,在意的见有人掀桌子,便逐步简化。”“是要简化便捷,我们现在也不跪坐在席,坐上胡床了。有人在意就有必要,无人信奉就无必要。可只要有联系,总会纠葛的。它随时变简,但是难无。”
“那世故就是这被糟践过的人情任意宣泄?”“许也有别的吧,总有些事与愿违,达不到、不能遵循本该有的过程结果。既是不符合,便会生出矛盾来,这矛盾难以寻迹,却借着人情风气在四方利益间来回转移。”
尤少勤听此又尝尝粥的滋味,叹道:“所以使得人情扭曲,世故炎凉。就和你做这碗粥一样,周伯,咸了!”“不过有人口重便不觉得,是吧?因此只能适宜,莫要太不像话,其他的只能咸淡自知了。”
“但不会做饭的太多了,只吃饭还挑刺的也太多了,因为咸豆腐和甜豆腐吵架的同样不少。有些人是太不像话了,我上次去偷随我爹见……”周贵为有些急了抓住他手腕道:“随他去哪?无忧洞?!你怎么……见什么只道是梦,今后莫要去那种地方!哎呀!你又不走江湖,双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好了。江湖上的事,少打听!”说着他也似是有些烦闷了。
尤少勤见他动气,老实道:“是,我不去了,您可别和我爹说。至于一心读书,还不是读书闹的?最近许是天气闷,我也闷,看不进去。我感觉开始厌倦蚊子一样的字,苍蝇般的世间事了。不知道是因为看了书厌倦这事,还是听了事厌倦那书。莫名的东西搅得我心里如野草,芜杂又不尽。我一把火统统烧掉,便又化作荒原,只闻雷鸣,不见雨落,真细品来,空无一物。曾经夫子教的、书上劝的都不过尔尔,我甚至不想去考什么进士功名了,不是我没个少年意气,少年意气就非得做这个?我倒是会听曲填词,看些异谈,有时被爹骂玩物丧志,又觉得自甘堕落。我甚至想偷跑到天涯海角去,不是不孝,是我再不想如此下去了。他盼我考上功名,可我觉得我资质性情皆不可,乃至如今,他们那诸多事,更是……”说着他甚无奈,又埋头吃粥。周贵为也只得劝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此了。倒也不怪读书,现在想来,人就这样,都有这个阶段的。”
“都有?”“人一生无非懵懂中受庇护,认知历练成长后,必然会开始怀疑。”
“那周伯也是?”“唉,得过且过,开个小店。哎呀,是你爹催得紧吗?你不用急着功名,才十六急什么。这样,不如你四处走走去,一来散心,二来见识,总没坏处。只是你年纪毕竟小,又不习武,先莫走远,到城西城南走动也好。”
听周伯这番劝解,并无甚结果,尤少勤只道:“再看吧。”“少年郎何苦为此烦恼呢?”
“是,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我吃完了,周伯,这便走了,多谢好言劝我,耽误您做事了,改天再找妙妙。”他说着仍如来时那般,心神无主地便要走。周伯见状却是拉住他,道:“门都关了,你这就走?那莫说你了,且侃侃别的。”说着周贵为又与他谈些自己年轻的诸多快意之事。
直至戌时过半,才尽兴,尤少勤告辞回家。周贵为拿只磨喝乐送他,磨喝乐即摩睺罗,乃宋时佛家小塑木雕土偶。后又送了一小段,见他拿着磨喝乐离去身影之落寞,不禁哀叹。自己也只是拿着学来的陈词滥调劝劝罢了,合不合时宜,顺不顺他意,又能送他到哪呢。
尤少勤回到家,只见那门半掩,里面有些喧哗声。知是父亲回来了,还带了些人在家,遂不作声走到堂屋门外。
听得里面估摸着有七八人,还有女子笑声,又是“拳、巧,魁、满,满!”的划拳声。尤少勤正踟蹰,又听父亲道:“哥几个,梁洞主,咋样,高兴吧?热不热闹?”几人嘻嘻哈哈地附和。“得和几位打听个事啊。”
一道雄浑干脆带着命令的声音,许是梁洞主,“说!”另一人道:“哈哈,梁洞主,他就等这会呢,憋半天了这是。”尤少勤听得这声音熟悉,好像是个叫什么马六的,几天前也来过。
尤冰支吾些许,终是直接道:“那个无常,是不是在你们蔡河那边。”梁洞主语气有些不快问:“你问他干嘛?”又一人气道:“你不知道前段那玩意刚送走我们蔡河一个叫王德发的小洞主,其实大不了再换,可他在蔡河底下直接动手,哪天找我们晦气呢?”梁洞主怒道:“他敢?”
尤冰听此言笑道:“自是不敢,他再大能耐,还敢去你们蔡河内洞?看来这无常是不招你们那待见啊。”“我们这伙没规矩,让汴京上城人不待见,聚在下城,他在下城更乱搞不安分,谁待见?这无常不是你们五丈河的,马六兄弟?”“诶,这……姚和尚别绕我这啊,也不算是一伙,人家去哪如何,我们洞主楼主什么也管不着的。”
“盗亦有道,他这人……”梁洞主直接打断问:“找他做什么?”“请他送一人。”其中一女子道:“送人不去洞里发悬赏令,偏要找他,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是第一?”
梁洞主又言:“尤洞主,你现在发迹了,有这小宅子住着,洞里啥事知道的少了,也总该听过这两位吧?”“未曾请教?”“‘人如其姓,金马银风。’有现成的你不用,把买卖便宜别人?”“哦,便是曾经有金银牌的两位?”
许是姓马的男子道:“严格来说,我们只是补墙的瓦匠。哎,年纪大了,如今见光虽不死,也干不太动,要慢慢退隐了。你想送谁,开价几许?”“出不了多少,而且送的是衙门的人。”那女子这会又言:“呵,那是得请无常,谁叫人家是第一呢。”
又有一人怨道:“衙门的怎么了,送谁不是送?”女子答他:“哥,我们的事之后再说。”尤冰听此又言:“这人也不简单,关键是我没多少钱请两位,想着无常……”梁洞主道:“谁?直接说!”
“呃,城东衙门的楚山孤。只好想法子请无常动手,也被逼急了,干脆冒险去试探一番,不然我哪敢寻他?听那王德发洞主的事,知道无常似在蔡河,所以叨扰诸位来此打听下。”
另一新声音响起:“呵,干嘛不去你们内洞?鬼矾楼那宋大洞主之前不是和无常有诸多往来吗?”马六复言道:“也没太熟的。”
梁洞主又道:“连我也没见过,之前有过一次交道,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来,称是无常,只会装笨,倒是一肚子孬水。好了,不说这些了。那无常听说最近是在我们蔡河西边第一座桥有动静对吧?江旱。”“好像是!”“去招呼那边老五,跟着这尤洞主贴些告示寻寻无常算了。诶!不过你自己看着,人家肯不肯来,你怎么招呼,都不管我们事了。”
“是是,有劳!敬梁洞主一杯!”马六道:“那这好,也没多大事,贴文书招魂一样,像不?尤哥。”
尤冰又执杯敬这边问:“风、马两位客人是第九第十,那是不是听过些呢?”姓马的先言:“也不熟,曾经百花杀从浊到清,近乎垄了黄河到长江各州悬赏,按刺杀难易成败之比排了名次,分了前十位牌子嘉奖,也能发号施令。我两走运意外排在第九第十,有了点名声。百花齐放,散在各处,各开各的,除非你有意结识。现在我兄妹两个已经挑明啦,可当时都是蒙着脸做事的,只知道第一是他。后来一窝散了,那什么破牌子也就代表之前的排名手段罢了,哪天真缺钱,我直接当了去。还有两位兄弟说东家就是被他杀了,也不知真假。”
几人不禁问道:“当真够狠,东家背后无人?也不去寻仇?”女子毫不在意:“东家没了,没人发钱,谁还管?又没人另来主事,自是各走各的。”男子则解释道:“做事干净,兴许摸清了根,也给一道除了呢。”
马六搬弄着凳子,惊骇道:“这般厉害?昔时听传闻,百花主可是什么黄巢、朱温之后,手眼财气难数,排第一的无常当真便有通天本事吗?”那女子更不以为然:“哎呀,马六小弟听哪个说书的乱吹?百花杀不过是你们不知底细,外加有人夸大吹捧,令人害怕心虚罢了。更何况没准是百花杀起了内讧,自己倒了,也有可能呀。但这无常倒也真肆无忌惮,尤先生,可悠着些吧!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招来鬼神了可别……”
尤冰无奈道:“我担心的也在此呀,所以虽然与诸位打听了,但还是请诸位封口莫言,有劳了!”
这话毕,尤少勤仍在门外静静不动,只是听着,想叹气也是憋着。却是闻得一声蛙叫,许是河边蹦来院子里一只。他本无甚惊慌,只是屋内一时无话,有人似是闻得他呼吸声重,觉有异样,一声喝道:“哪位朋友!”
尤少勤听得喝问吓了一跳,扭头看时见一高大长脸早立在门前,瞪着自己,又大笑道:“哪里来的六耳小鬼?”说罢一手反揪住他的耳朵,提着往屋里去。尤少勤吃痛只能随着进屋,又被甩在地上。那尤冰见了忙起身把他扶起,“哎,马兄弟留神!你去哪了?诸位莫急,是我孩子。”揪耳朵那人道:“你孩子?他偷听个什么?”
尤少勤怨恨地站起身,还好手里那木偶未坏。看为首坐中的一浓须大汉似是那梁洞主,一桌人倒也寻常,皆是穿着暗色衣服。仅是那妇人穿着像男人服饰,还有一个许是姚和尚,就一头短发像个僧人。这和尚道:“又没人弹琴,听就听吧,反正是他爹的事。”
尤冰怨道:“你不好好在家读书,跑哪里野去了?回屋去!”梁洞主道:“哎!让他来,给倒个酒。”那女子起身拉尤少勤坐下,柔声道:“别吓他,去哪玩了吧。你吃饭了吗?坐下吃点。”尤冰见此,也不再说什么,一群人又坐下。
尤冰拿起一壶酒给尤少勤道:“来,给你这些伯伯们倒个,这个是姑姑,那个叫马六叔。回来还偷听?看书学的?”他只鼓气坐在那里摇了摇头。
众人对他是否听得也毫不在意,“这就是你那读书的儿子,哎呀,这瘦的也不济事。”“毕竟还小,慢慢就懂得了。”“瞎说什么,尤洞主这好福气呀,找个营生养了读书的儿子,这可比洞里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兔崽子强多了。以后高中可就出息了,到时候也照顾下我们。”“嘁,谁知道是不是个白眼狼。”众口皆是诸如此类的评头论足。
“问你呢,小子,读的啥,给你伯伯说说。”尤冰听此也是附和着摆手笑道:“哎呀,他娘生前念想,省些钱让他瞎读读,也是不办事,啥也不行,学傻了。”听他们言语调笑,又想起刚才话语,尤少勤更是烦闷。
又两人让他喝酒,尤少勤也不听。只是那妇人倒还算关心,帮他挡话,不由得心生好感。今天早晚两碗粥没吃饱,他坐旁也开始夹起菜来。听这帮人又重说些江湖明暗,或是话些家长里短,嬉怒笑骂。不是吃喝嫖赌,也是些爱恨恩仇。时而感慨,或说弄他这后辈几句,他也只做聋哑。见有小孩,这帮人似还是收敛了言语,虽然一些事不堪听,但逢得好玩处,尤少勤也是觉得这些人观点倒是有趣,和书上的一板一眼甚不相同,不由暗暗好笑他们怎么能想到那种地方去。再想其隐隐恶劣行径,又甚感诧异。
席间他也大概摸明白这些人名讳,除了父亲和马六,那边四个是蔡河梁洞主、姚和尚、江旱、周不得,这边三个也是那的,但像是另一伙,叫风友静、马腊松、牛君严。他心下暗想:“这三人风马牛竟然相及了,只是这风姑姑就是什么银风杀手吗?真杀过人,杀的总不是什么好人吧?他们有的遮了刺面,或者有刺臂,不过好像不是今朝的,唉……”
直到很晚不知什么时辰,酒足饭饱差不多,尤冰起身送这帮人离开,约定七月十五中元节洞底再会。后他回来无奈坐下,忽的把一旁筷子扔一边,胳膊支在桌上,看着那木偶滑稽的样子,发怒问尤少勤:“买了个这玩意?”“周伯送的。”
“他还送你个这,谢了吗?”尤少勤回想,道;“没有,忘了。”
“忘了,连谢也不谢?你不在家看书,也没吃饭?”尤少勤见状委屈道:“真忘了,去周伯那里买碗粥吃。”
“吃到这会儿?看你书桌干净的,是不是没好好学?把尺子拿过来!”尤少勤依言去拿一戒尺过来递上,伸出手来。尤冰作势轻打了一下,笑着拉住他那白净的手道:“哎呀,不打不打,拿笔拿书的手,舍不得。”
“不拿笔和书了,就要打了?”“那也不打,我儿子的手就是我的手,打什么?”
“那杀手也是你的手?爹,你要杀楚都头?”“嘘!怎么想你爹呢!”
“你也知道我听了,就告诉我吧!否则我心神不安。”“哎,是楚都头找你爹帮忙,他想找那人报仇,可找不到。这不想着引那人出来,找些江湖人打听呢。”
尤少勤放心些许,但还是半信半疑。“我骗你做什么?要不你去问问那个大个楚都头去。”
“那会有危险吗?”听此尤冰也迟疑道:“哎呀,能有什么事,别管了,好好读你的书。”
又听到这般言语,尤少勤叹道:“他们刚不说了吗?我读又不济事。”“他们懂个屁!你问他们读过吗?”
“你不也说我学傻了?”“我那是顺他们的话说的,听不懂虚实好赖?”
“可我读过了,读不下去,不想看了。”“怎么?读不懂啦?哎呀,我再攒攒钱给你请先生,看有什么学堂书院,你先把你疑问记下来,到时候一块请教。要闷了,这几天,包括之后吧,就先寄宿在你周伯那。对!你先寄宿在那比较好,还有妙妙,我与他说……”
“不是这些,是……是我的问题吧。我厌倦了,不想考什么进士了,想做些别的。”
尤冰听此大急,那圆馒头脸皱成包子,道:“啧!你这孩子。”说着抓住他手拿戒尺“咚”的一声,实是打在自己大拇指上,“回去接着读,丑时才能睡!”尤少勤又闻“这桌子明天你收拾吧,把那剩多的热热吃。”只应了一声,头也不会便回去了。
尤冰无奈,却也整理思绪如往常,又出门去。走到宅后巷子,“嘬嘬嘬”如唤狗一般叫了几声。听得声音房上一人跳下来喝道:“你嘬个什么!”
“哈哈,看你还在不在?刚那群人可以为偷听的是我儿子呢。”跳下来的楚山孤听他两般羞辱,大怒直接快步擒住面门,脚下一挑,把他摁倒在地。尤冰躲闪不得,招架不住,只得顺势一躺,起身埋怨道:“诶!你再这样我可不管了啊!”“谁让你嘴贱!”
“我这还不算立功,你可听清了?得亏你屏息功夫好,不然里面几个发现你这正人君子躲着偷听,那我岂不糟了!我将心比心,你反而还摔我一跤。”“有的也没听太清,不过这伙贼人,真该埋伏一网全都擒了。”
“擒了?你不找无常了?你不顾我了?你便有证据?人家兴许有的已经混上良民籍贯了。”楚山孤冷哼一声不做言语。
“到底怎么样?你听清了吧?他们也不怎么认识无常,这开赌坊和接悬赏,毕竟两码事。便是金马银风,排第九第十的啊,和他同行,也是寻不得踪迹,所以也只能贴些告示。不过不清楚底细,姓风、马的是金银两个,那这姓牛的是第几?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装糊弄。”“不清楚底细?呵呵,也是,刚才有几个人身份是真的呢?谁知道那蔡河梁洞主是不是也是个替身来的?”
“那这,有的人是躲在暗处。替身的话也总该代表着主人的意思吧,能在他们那贴些告示。你就说,落款多少钱什么的怎么写?这破法子引不出来真身呢?真引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收网?”“呵,构思这多天,到最后也只能这样引他出来,还能叫我怎么写?子虚乌有的人和事,便再写篇《子虚赋》能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了。”楚山孤低声在他耳边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尤冰听了一脸难堪道:“暗箭还真难防,前几天我是一时气话放纵,现在想还是心虚。”楚山孤拿出十两银子来送与尤冰。尤冰见此嘲道:“干什么,谢礼?你知道我花多少钱吗?你个衙门要饭的打发我这码头要饭的?真他娘寒碜!以后别寻我麻烦就好了。”“算是给少勤的,之后事成另有相送。”
尤冰听此一愣,不语伸手接过。楚山孤面色深沉,又道:“这事若了,我便打算辞了差事天涯去,再也不会逼你了。”“哼,没了你,未必没个别人。你真要谢,就该位子接着再坐高点,到时候百般照顾我才行!”楚山孤不理只道“七月十五是吧?谒坟祭奠,唉!”便是摇头离去。
……
炭场巷晋胜寒那宅子逐步热闹了起来,而且热闹地融洽。如晋胜寒所愿,一下子住满了。李长庆先前是住在族兄家里,各类人事诸多不便,不喜那里。与这几人相谈甚合。这宅北边不远就是他家的一处醋坊,遂和种志恒二人都搬来了还剩的那两间。常常有醋坊里仆从以马接送,会客也多在外边酒楼议事,倒给魏寻欢一个清净。
小牛去他家做工,去帮石时务瓦子的忙,或者和那桃花洞秋江娘子的弟弟江叶一起街头乱转卖药,倒是不愁吃喝。江叶虽然不驯,倒还算感谢晋胜寒甘愿指导照顾。只是才呆过两三天,和小牛练几招,他才十三,二人似乎更近些。
宅子混杂倒也安逸,并没什么争执仇怨打杀之事上门,各忙其事。东家收了李长庆八十贯,直接送了明年的租期。倒真不愧是长庆公子,出手阔绰,又轻言片语给五人说但住无妨。魏寻欢不由揶揄晋胜寒:“你也学学人家,哪和你一样做牙人拉客。”“其他能学,这有钱怎么学?我爹给我的钱说是两年的,可一花怎么算都顶多一年有余,只好想想法子。”
如此一群人,得闲时常常也三五个上庙烧香,书坊论道,桃花洞小聚,攀谈玩笑,陶然忘机。李长庆性子随意,乐得如此,不嫌花费,何况几人也不想占便宜,如做他帮闲食客般,便常常帮些忙,六个终归还是朋友。
却说光阴过隙,一月有余,夏日已过。入秋节会当真不少,七夕、中元、立秋、秋社,到今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日。官家邸报文书言汴京城所有道宫寺观开放,求仙礼佛,万姓交易。汴京城势必热闹一番,长庆公子做东,众游子在外,抽闲得空一聚。李长庆之随从,有四个名曰晨风、暮雨、紫电、青霜,另有两个小厮唤名广俗、大雅。许是主属有别,也知晋胜寒与他们不熟,是以这次游玩皆没带,封了些银两,叫他们也寻地方找好友耍子去。
六人商议,终是顺种志恒所言,去开宝寺一游,午后请李长庆家里两个马夫驾着骈马拉车赶去。中秋节这一天,佛家言是药师三尊之月光菩萨圣诞。开宝寺为皇家寺院,坐落内城东北角。今令开放,赶到时游人不绝。望这开宝寺:
黄河淤泥夷山矮,匠心人工木塔高。水痕白石,黄门赤墙。东庭生些仍翠绿的竹松奇草,西宫列着不褪色的罗汉金刚。灵庙檐下,两廊群佛像,宝殿供上,一尊菩萨庄。趁此礼佛请愿,今夜赏月思乡。
他们从南门入庙,见一块“天下第一塔”的门匾,龙飞蛇走。随着来往人群入内,也有卖些香烛纸扎的僧人。且观走一番,买些香烛,入得各殿,一一拜佛。石时务少见多怪,小牛流落时在一些寺庙寄宿过,只觉得好玩。晋胜寒许是常读佛经,尤为虔诚,只道“拜佛便如拜己,求佛也是问心”。又进一偏门侧殿,似是面燃大士,魏寻欢仍是照旧于正在蒲团礼拜的香客身后等着。
几殿拜过,魏寻欢见他们有样学样,和着诸多香客一般,早已不耐烦。在门内外一旁杵着像尊罚站的门神,反倒滑稽。如此行径不同常人来往礼拜,自是惹得一些僧人侧目怒色瞪他,比佛像更狰狞,进门香客见他不去也不拜,傻愣一般站着,也是奇怪地看他。他虽默然撇头不以为意,实则愈加不忿,心情阴沉到脸上。这拜间,他又觉无聊,直接上一旁香鼎前,把之前烧剩下或长或短的香,不论个数,挨着参差不齐地插起来。
小牛见状问:“寻欢哥哥,你在做什么?”几人也是纳闷围来,只听他低声说着:“在外边买香烛,那鸟人还不让带进来,想来许是佛祖挑剔,只爱吃自家香火。这就罢了,老子在家一天做一顿面吃,我且节衣缩食,这些佛仙岂敢浪费香火?借香献佛,把饭热热。”然后指着佛像,“嗟!来食!反正你们脸皮镀金的准厚。”
听他这般言谈,几人被煽动,不禁笑出声来。晋胜寒见他又做怪事,只是听罢又觉得没什么不妥,心里无奈叹着:“‘一麻一麦为所食者,欲令身器得清净故。’苦行惜福,阿弥陀佛。说得过去,说得过去,只是他这,哎呀真是……”那间几个年迈的妇人带着怒意呵斥:“你们几个后生做什么!莫要染了佛门清净。”
石时务指着道:“碍你们什么事?就会瞎拜,其实都不明了一点禅机。”“诶?你们不敬佛祖,还目无尊长?要是惹恼了菩萨,我们的祷告不灵了,没了保佑,你担当得起吗?真是没个教养!”说着侧头和同伴抱怨几人,又连忙合掌跪拜。李长庆见已至此,也玩笑道:“老人家,明明是我们行事,你们埋怨,佛祖怎么会诿过于人呢?要是不灵了,您就多求拜几次,反正排着队,心诚皈依,早晚能轮到。”
魏寻欢听此露出笑态,拿一旁火折子,把香一一点上。那厢间立个僧人,看着年纪比他们略小,也算是个小和尚,这会儿方走来对魏寻欢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魏寻欢直接驳道:“施什么主?乱叫什么,我也是索客。”“索客?”“对呀!你这有什么吃的吗?也不挑食,什么馒头面条都行呀。”
几个妇人起身道:“我看就是叫花子,小师傅,快请你们主事长老把他撵出去。”小牛听此不乐,也挥手道:“去去去,不会念经就是叫花子?”她们一行便摇头唏嘘着出门了,后边人也跟着去了,不在此间礼拜。魏寻欢却轻蔑道:“嘁,我是叫花子?你们求成什么样了,你们才是叫花子。”
那小和尚道:“阿弥陀佛,几位颇有慧根灵性,还是早日放下是非执念,皈依三宝。”魏寻欢回他:“我是索客都看不出来,这倒看出我有慧根了?”种志恒也道:“小师傅,你便只会这几句劝言吗?还习得什么其他佛理,倒也说来听听。”魏寻欢指下晋胜寒附道:“对呀,和我这朋友探讨下芸芸众生。”
一旁小牛疑惑自语道:“你这头剃了怎么就不会再长了?”魏寻欢听此也正色抚着下巴言:“长。不过上边剃了三千烦恼丝,胡子为何有的就不剃,那两腋和下面要不要也剃了才好呢?这毛也一样吧,都会长的呀,宦官断了子孙根没了胡子,秃头的真没头发,佛家便作何说呀……”不待说完,石时务接着嬉皮笑脸地再问:“哈哈,你们当真不近女人,早上起来要不要自己搔胞?慧根呀!笨蛋肯定不会。”这小和尚忙合掌躬身转向那边佛像不起。
种志恒和李长庆只是忍笑,晋胜寒见他们挑逗这小和尚,在一旁早想拉扯示意,哪知他们一人一句,听到已有污秽之语,无奈道:“够啦,你们莫再讲了。”魏寻欢急道:“我是想知道呀!”那小和尚仍未起来只说:“回头是岸。”
魏寻欢道:“撵我们,回头,走吧?”晋胜寒直接扯起他们:“走走走!”待他们出去,晋胜寒回身瞥见那僧人看他回来忙是再转身去,便单掌礼道:“多有得罪小师傅,莫怪莫怪。”又朝佛像拜了拜便退了出去。
他出去对这几个道:“佩服你们,真是的!无礼就算了,干嘛还调笑人家小师傅?”魏寻欢哼道:“小师傅?他那眼睛飘忽不定,耳朵长了三只,身歪意邪,低头转身狡黠偷笑,根本就六根不净,故作样子。”“怎么会?”“怎么不会?那殿里七人,你在拉扯示意小牛,一心怎么看完六个?”
几人也摇头说没看见,小牛却说似是看到了低下头时有笑意。晋胜寒故意瞪他道:“你就向着你寻欢哥哥吧!迟早学坏了。”小牛无辜道:“我真看到了。”种志恒又道:“不过我看着他修行似是很浅,连个十岁的小和尚也不如。”
魏寻欢又攀上晋胜寒笑道:“你看,连士子都这般说了。不过说真的,我也背过半篇多心经,无六根六尘,‘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那个,感觉还不错。你不读过些佛经吗?刚殿里那些问题是作何讲究呀?”晋胜寒没好气道:“呸!自己查去,有辱斯文,法宝三藏、十二部、八万四千法门也救不了你了。”
魏寻欢听后自己愣神一阵,喟然道:“也是啊,救不了我了。”这晋胜寒见怪不怪,不再理他。日渐西沉,六人去准备晚上酒食,李长庆提议不在酒楼,不妨于此水池游船赏月,众人叫好。
有分教:月下河池,结心汴梁友;开宝佛间,追凶不净庙。直教都头无明火起,少年无明心摇。
不知游船赏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