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隧道顶上的山林地表还有余火。
老罗带着火石狗和小海,他们每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铲,手里提着一个手提式灭火器爬上隧道顶,钻进山林,他们先用灭火器把地表的余火扑灭,再用铁铲把火星彻底扑灭。
三人把山林地表的余火扑灭后就走出山林,坐到铁道旁休息。
远处的山林,山火还在燃烧着。近处的几座山头,山头上耀眼的灯光像繁星闪烁。
黄毛走的时候留下来一只鸡。
黄毛把鸡给了金克石。
黄毛告诉金克石,他在下午守火的时候,一只鸡突然惊惶地从燃烧着的树林里飞窜到铁道旁,没有多余地叫一声就死了。他一把扯下整张鸡皮,掏出鸡内脏,把净肉装在一个袋子里,随身带着。
黄毛请求留下来守火,他已央烦杨四富给他带来了一瓶烧酒。烤鸡配烧酒,黄毛美美地想着。
没想临走时,老罗说黄毛在第一天晚上打火烧到了眉毛和手掌,建议黄毛回工区休息。黄毛坚持要留下来守火,工长杨四富听从了老罗的建议,留下了小海和金克石。
金克石把黄毛给他的鸡放到一处火堆里烤着,老罗恍然笑道:“怪不得黄毛要主动留下来守火,原来是有这么一个名堂。”
一个小时过后,鸡已烤熟,三人美美地吃着喝着。当他们把烧鸡分享完,把酒喝干的时候就开始叫苦不迭起来,寒气袭来,三人冷得瑟瑟发抖。
金克石和小海一个劲地埋怨老罗,临走时,杨四富问老罗用不用给他们三人送衣物,老罗一口回绝不用。
地表的湿气越来越浓。三人实在困了,最后只得和衣裸躺在潮湿的地上。他们身上的衣服渐渐潮湿起来,他们蜷缩着身子,眉毛和发尖上挂着夜露,像三只刚死去不久的田螺。
一列火车从远处驶来。本能地,老罗从地上爬起来,直立身体,面对火车驶来的方向,像往常一样,列队迎接火车。看见金克石和小海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老罗想说,站起来,列队迎接火车。
老罗没有开口叫金克石和小海爬起来列队迎接火车。老罗不想开口,他反感开这样的口。他反感每一列火车开来,都要列队迎接火车。老罗卑微地自己一个人站立着,等火车过后,他又重新躺到地上。
第三天,杨四富带人赶到火场的时候,留守下来的人告诉他,山火在后半夜又烧了起来,并且火越烧越大。中午10点左右,山火已越过四五十米宽的隔火带,把另一个山头引燃。
在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另一座山头,上百台推土机,挖掘机在运转着。山上人声鼎沸,第二条隔火带正在推挖着。
山火再翻过三座山脉就是几座村庄和几个化工厂。灭火的规模和等级已提高了几个倍。
天上,4架直升机不断地从附近的水库里吊来水,然后撒向火场。然而,火势太大,直升机撒下来的水,很大一部分还在半空中就蒸发殆尽。
田野里平开出一块很大的空地。
空地上,已为村民搭建好一些蓝色的应急救灾帐篷。几十辆军车一字排开,各个村寨的各条巷道早已疏通,并拉上警戒线。红色的消防车随处可见。
被迫走出家门的村民,面对山火,他们没有围观,没有指指点点,没有谈论,跟往常一样,平静而淡然。
“哎!整迟啰!整迟啰,是哪个挨千刀剐的,整出这么大的一场火来。哎!整迟啰……,早两天就拿出这样大的阵势,火早就打熄了,现在根本用不着把我们赶出村子来。我就不相信,两三千人的部队,打不熄这火,再比这大的火,也打得熄。”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咂着一根纸烟,手搭凉棚,看着山火哀叹连连抱怨。
老汉吧嗒吧嗒地咂着烟,嘴上的烟头,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来。
“火小的时候,就要打,昨天晚上,打火的撤走后,一些小火,我们用脚踩踩都踩得熄,铁锅通了小洞你不补,你要补大洞。”小海呵呵笑着附和。
老汉的纸烟已燃到嘴边,他睁楞着浑浊的小眼睛,看着小海,问道:“你怕是这儿的人?”
“呵呵……”
小海笑而不答,老汉觉得没趣,自个儿走开。
连续守了三个夜晚的山火,杨四富让金克石回家休息两天,如果有情况,又另行通知。
村里的一家小吃店一如既往地开着。
一条贯穿过村庄的公路,将村庄一分为二。几辆大车像负重的骆驼爬行前进。金克石打算走进路边小吃店吃点东西,再回家。
“打伤了人?”——店铺里凭空冒出一句女人的话来。
“打死活该!谁让他跑到别人家承包的山林里拾菌子。”
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凭空飞出,像寒冰一样把金克石镇住。
走进路边小吃店,金克石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他好奇地看了看店铺里的人。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人家的手活活打断。”店铺老板娘笑着说。
“听说,承包那座山的人,一年交给村委会的承包费就20万。”店铺老板说。
金克石吃着面条,向店铺老板问道。
“是什么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为什么被打?”
“他去别人家承包的山林里拾菌子。每年菌子出的这个季节,都有村民去承包山场。承包过的山场,承包方就不准其他村民再到山上拾菌子。
“哪个地方的事?”
金克石这样问的时候,店老板笑而不答。
“肯定是公报私仇放的火。”
坐在金克石旁边的两个小青年在大声谈论着他俩的话题,毫不避讳。那个讲话冰冷刻薄的年轻女人站起来,抓过一张餐巾纸,抹了一下嘴唇,随手把纸丢到桌子下面,扭着屁股摇进一家发廊。
紧接着,小店又进来几个男人。他们点好自己的菜,便对他们熟知的老板大声抱怨:“才栽树回来,现在政府不准我们挖沙了,所有挖过沙的地方,都要叫我们填土栽树,挖了二三十年的沙,要叫我们栽多少树,填多少土。这一回政府是动真格的了,你不知道,一天之间,就封停了几十家私人沙场、石场。”
“你们有没有听说,前两天红丰村有人上山拾菌子被承包山的人打断了手?”店铺老板似乎不太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被活活打断手,他想再证实一下。
“要是我承包的沙场,谁敢来偷一袋沙子,我就要他的命。”其中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
“不管怎么说,不能把人家的手打断。这个承包山的人,现在正在扫黑除恶,这回撞在枪口上了,就连村委会的那几个老爷,这回肯定脱不了干系。国家又给老百姓干了一件大好事,这回,谁还敢当保护伞。”店铺老板娘笑着说。
“嗯!……”
那个恶狠狠的男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句,不屑的神情,仿佛一处待诊治的伤口。
金克石吃完面条,起身离开。
一股清风徐徐吹进路边小吃店,一轮红日高悬。一些散乱的云层,很快就消失在天边。
回到家后,金克石把他在路边小吃店听到的新闻讲给夏小雨听。金克石讲得津津乐道,夏小雨听得索然无味。
金克石还想把国家不准私人私挖乱采山沙山石的事说给夏小雨听。夏小雨起身离开,说道:“我要去煮饭去了。”
金克石目送着夏小雨离开家,他有些失望,多好的话题,夏小雨居然不听。
晚上9点,金克石刚要睡下,杨四富打来电话,让休息人员迅速返回工区驻地,休息推后。
杨四富慎重地说,他这次有生以来,开了一场最高级别的会议。
杨四富向工区所有人传达会议精神:“这次州委书记,州长亲自挂帅,一副省长督战,给几大副州长下了军令状,两军区司令员全力听令调遣,务必在今天夜里全面扑灭山火,不留一处死角,不留一处余火。东线、西线总攻时间定在凌晨2点。我们工区的人要全部出动,配合好这次灭火行动。”
也许是受到杨四富情绪的影响,每一名职工听着听着,身板就立直了起来,感觉自己不是去灭火,而是去参加一场伟大的战斗。
一夜的奋战,山火全线扑灭。
第二天早上,陈春、杨十三、金克石和黄毛四人沿着铁道线巡查铁路。
以一条四五公里长的铁道线为限界,铁道线以上是烧得黑乎乎的千亩山脉,铁道线以下是绿意盎然的万亩山林,远远地看着,泾渭分明。
看着被烧得黑乎乎的山脉,杨十三说:“这回,政府又要花大钱来栽树了。是哪个杂毛儿子整出来的山火,太不应该了,这回要坐大牢了。”
“嗯!坐他爹的牢,这种人,要叫他,永世千年,子子孙孙,孙孙子子都给老子栽树,这样坐牢,还不如直接丢在火里烧死。”黄毛偏着头,楞着眼,不屑一顾地说。
陈春看看被烧得黑乎乎的山,又看看黄毛被烧焦的头发和眉毛,忍不住笑起来。
走出十几步远,陈春哈哈地狂笑起来,黑色的山谷也哈哈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