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蕴是酒店客房部的卫生稽查员,办公地点在客房部那边,和谭天方的办公楼隔了四五幢的独体别墅和数百平米的草坪。因此没事的话,谭天方根本就见不到她。倒是章春露,她就坐在谭天方的对面,只要谭天方一走神,她就会娇声问道:“又想什么呢?”
虽然和章春露的相处,只有短短的一天,可是谭天方依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出来,她对自己毫不避讳的那种亲昵,这让谭天方很是尴尬。
因为是高中同学,加上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谐安县人,所以谭天方对章春露的家庭,并不陌生。章春露是家里的独女,她父亲是县机械厂的职工,很早就下岗了。她的母亲没有工作,丈夫下岗以后,就一直靠打零工维持生活,是谐安县比较早的一批本地保姆。
上学的时候,谭天方和其他同学一起,去过章春露的家。那是几间低矮的瓦房,当时因为旁边还没有高楼,所以采光还算不错。章春露的母亲长得也还算漂亮,在那个没有化妆品的年代,她的皮肤也是细嫩光滑的,眉毛也是整齐修长的,嘴唇也是红润诱人的。
倒是现在的章春露,不太象她的母亲。这么大热的天,她还时不时地拿着小镜子,将粉饼往脸上招呼着。眉毛是显而易见地纹过了,嘴唇上唇膏的鲜亮,让谭天方无端觉得周围的温度又上升了二度。还不如戎珊,小圆脸上一尘不染,喝过奶茶的唇边,是一圈淡淡的奶汁,像只小猫一样。谭天方偷 窥着两个女孩,暗自比较着,会心一笑。
“你笑什么呢?”章春露的娇嗔又来了,“对了,昨天你下班回家,你妈审你什么了,你还没跟我说过呢。”
谭天方突然想起辛蕴的嘱托,他忙挺了挺身子,故作烦恼地说道:“我妈让我从这里辞职,不让我在这里做了,说是这里不干净。说是前些日子,这里还不明不白地淹死过一个女学生呢。章主任,你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吗?”
章春露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她勉强笑道:“以前的事情,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就已经学到过了吗?说这里是日本人的鱼雷艇基地,为了在这里造鱼雷洞,从外地征调了四千多名劳工过来。等基地造完了以后,就只剩下二百多劳工了,其他人都死在了这里。龙礁村往西的往生寺,不就是当年本地居民为了超度这些亡魂,凑钱建起来的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啊,谐安县本地人,有几个不知道的?”
当年的往生寺,只有一间高三米多一点的大殿,奉供着地藏王菩萨。比不得如今的往生寺,高十多米的大殿,前后左右各有配殿,还修建了观景台、舍利塔,成了谐安县的著名景点之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容得下当年那些背井离乡的亡魂。
谭天方暗想,避实就虚,看起来辛蕴的表姨夫怀疑得也不是毫无道理啊,因此他故作神秘道:“可是我听说,往生寺也没能安顿好这些冤魂啊,姐妹沙滩隔三差五地死人,这也不去说它了,那个女学生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奇怪了,龙嘴礁栈道不是景点吗?正门那边晚上是关门,不让游客进去的。有人说,她是从我们酒店这里上去的,是真的吗?”
章春露不屑地撇撇嘴:“你是不是也听说,说我们这里有保安看见那个女学生进来了?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有人看见,好啊,让他把人找出来。我还就告诉你吧,公安局早就来查过我们酒店的监控了,还是我接待的呢。酒店里里外外的监控里,都没有那个女学生的影子,只有岗亭门口的那个监控,拍到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朝海滩那边跑去。看身材,有点象女孩子,不过天黑,根本看不清楚。而且,我们酒店自己的员工里面,女孩子有多多少啊?怎么见得监控里就一定是那个女学生呢?”
“那倒是,酒店里就很多女孩啊。”谭天方认同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公安局破案是要讲究证据的,你以为街坊邻居聊天呢,没凭没据的事情,也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谭天方尴尬地笑了一下:“你那么认真干什么,我这不是好奇吗?人家说,那女学生不是自己爬上栈道的,是被鬼魂勾 引上去的。还说那个鬼魂就是造酒店的时候死掉的外地民工,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所以我好奇,就多问了一句。”
谭天方话音未落,刚才还义正词严的章春露,突然“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然后站起了身来。脸色煞白,手指着谭天方,厉声说道:“闭嘴,不许说……什么也不许说!”
章春露的异样,不仅出乎谭天方的意料,连戎珊也是一脸错愕地看着她。章春露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坐了下去,好一会儿,低低地对谭天方说道:“你不用怕,没事的。我老实告诉你吧,这里开工之前,总公司的老总特地从普陀山请了大师来做过法事的。”
要做法事就说明有事啊,没事做什么法事?谭天方暗暗腹诽着,嘴上却装作无事人一般:“你说什么呢,我跟你闹着玩呢。你一个小姑娘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种没影子的事情?只要这里待遇好,收入高,我就在这里做下去,才不听我妈那一套呢。”
章春露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这还差不多,你放心,周副总很看好你的,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好话,你在这里肯定亏不了。”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易总和周副总都是南州市总公司过来的,他们在这里,也就是开个头,以后还得让新人挑大梁。你说,你在这里,是不是前途无量的?”
“真的?”谭天方眼睛一亮,随即笑道:“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你!……”章春露生气了,眼珠转了两转,气呼呼地坐下,“我不理你了。”
旅游季节的酒店,是没有双休日的。看着章春露打印出来的加班通知,谭天方才恍然记起。因此周五下班的时候,他发了一条短信给辛蕴。
“没有双休日,还要去栈道吗?”
“去。”辛蕴很快就回了短信,“你什么时候有空?”
谭天方想了想,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不管施盈颖是怎么掉下去,想要找到铁证的可能性已经几乎没有了。再说了,现在是旅游季节,这两天,连五星级的天雨湾,房间的入住率都已经达到了70%以上了,而象自己家那样的家庭旅馆,更是早就人满为患了。
这么多的游客,要是在白天,栈道上人来人往,肯定看不出任何东西来,倒不如等晚上的时候去,顺着警察推测出来的施盈颖经过的路线,走走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想到这里,谭天方打定了主意,最好就等到施盈颖出事的时间段去,看看那个时间的潮水是怎么样的,如果从栈道上掉下去,能不能把一个水性不错的人,冲进涵洞里去。
想到做到,谭天方马上回了短信:“晚上去吧,最好是十一点左右,我想看看那个时间段的潮水,这几天应该和你表妹出事那天的潮汐涨落时间是差不多的。”
“好。”辛蕴的回复简单明了,“我在下面的那个游泳池旁边等你。”
天雨湾酒店建有两个泳池,一个建在主体大楼三层的平台上,好像游轮甲板上一样,在试营业期间就已经对外开放了。一个建在主体大楼下方,离海滩不远,作为独体别墅花园的景物项目之一,目前还在保养阶段,用帆布网围着,池子里还没有注水。
定下了时间,谭天方下班就回了家,吃过晚饭,他从自己房间里取出一个单肩包,放上应急灯、矿泉水、面包、指南针、打火机等等,还有一些急救药,往肩上一背,骑上电动车,来到了往生寺所在的后山。
谭天方是本地人,从小就在龙岗村龙礁村一带玩耍长大。龙礁村以前确实是日本人的鱼雷艇基地,因此在围绕着姐妹沙滩的小山丘那里,建有不下三四十个的鱼雷洞。五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开展备战备荒运动,以鱼雷洞为出入口,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用来存储粮食,藏匿人员。八十年代开始,国家大力发展经济,这些陈年往事被抛到了脑后,而那些通道,也就渐渐地被废弃了。
谭天方小的时候,就知道往生寺后边有一个通道的出口,因为往里走一百米左右,有一个洞内井,井水清冽甘甜,成了当地颇为难得的饮用水,因此引得居民争相汲取。
谭天方幼年时,随大人来过这个地方,当时母亲在汲水,他就朝里走。不想七转八转,等他再看见阳光的时候,居然自己发现已经身处沙滩上了。这个发现让幼年的谭天方惊喜不已,于是马上告诉了玩伴。一传二,二传三,这里的通道就成了这些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游乐场所。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走得通。
谭天方一边想着,一边将电动车放到往生寺的院子里,给在院子里扫地的一个居士打了个招呼。往生寺和尚不多,只在佛教庆典的日子里,过来讲经传道。大多数的时候,这里是一些本地的,或者是外地的居士们在维护着,因此都有些熟识。那个居士也没说什么,点点头算是许可了。
因为不知道通道是不是依然可以走,所以谭天方是提早到来的。放好电动车,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晚霞依旧一片灿烂。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六点出头。如果通道可以走,那么最多半个小时,他就可以到达沙滩。如果通道走不通,那么从往生寺后山的小径下去,走到沙滩那边,估计得一个多小时了。不管怎么算,十一点以前到达沙滩,应该是没问题的,只要在通道里不耽误的话。想着,谭天方又拉了拉单肩包的背带,径自朝通道口走去。
通道口并不大,高三米不到,和普通家庭住房差不多的高度。两扇水泥浇筑的大门敞开着,一看就知道这里常有人来人往。走进道口,果然,地上的脚印重重叠叠的,还能看见有短小的蜡烛头扔在那里。再往里走,就可看见小时候见过的那口井了,光滑的井沿,说明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固定而且热闹的取水点了。
走过水井,地道的顶部低了下来,大概只有二米左右了,让一米八不到的谭天方,常常下意识地低下头。地道越来越暗,当外面的嘈杂声被彻底隔绝的时候,谭天方取出了应急灯,打开,继续往里走。
寂静的地道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不真切地回响在周围,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弥漫在了周围。而应急灯的光亮,突然在此刻跳了一下,谭天方下意识地站住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啄、啄、啄”,不紧不慢地响着。
谭天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跳出胸口,脑袋也涨了起来,汗毛一根根直立着,让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受到威胁的猫的样子,毛发皆竖。可是那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回荡在地道内,“啄、啄、啄”,谭天方的闯入,对它没有丝毫的影响。
谐安县的民俗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遇到异常的声响,不能开口问,也不能开口应。可以用其他声响试探,或者感觉声音无害的话,尽量避而远之。因此谭天方没有出声,在沉思了片刻之后,他加重了自己的脚步声,重新走动了起来。
于是地道中,“啄啄”的声音和谭天方的脚步声,互不相干地各行其事,如同两个平行世界一样,唯一的交集点,是那个莫名的声音。这样又走了大约百来米,出现了另一扇水泥门,不过是单门,半开着,正好侧身可以通过一个人。几乎就在谭天方发现水泥门的同时,“啄啄”声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样。
谭天方稍稍松了一口气,爹妈很早的时候就教过他,走夜路也好,独自行走也好,遇到怪异,最忌讳的就是害怕。“人一害怕,心里就会发虚,心一虚,邪气就会趁虚而入了,所以只有不怕才能保证安全。”
老爹如是说,谭天方深以为然,也一直这样照做着,因此在同伴们的眼里,他算是胆子比较大的人了。所以当“啄啄”声消失后,他也没有再做过多的猜测,而是用应急灯照了照地上,见没有什么脚印,大概里面并没有来往的人。不过好在也没有岔道,谭天方就顺着通道继续往里走。不想走了大约有十分钟不到的样子,左手边出现了一个岔道。
谭天方有些困惑,在久远的记忆中,从这里一直到沙滩那边的出口,应该是没有岔道的,那么这个岔道是哪里来的?近些年县里面路倒是修了不少,可是没听说地下通道也增加了啊。倒是天雨湾酒店建造的时候,听说下面的通道被掩埋掉了好几条呢。
谭天方吃不准了,站在那里紧张地思索着。就在这是,有海浪拍岸的声音突然传来,谭天方有些吃惊,按照方位推断,这里离海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不可能会有如此清晰可闻的浪涛声啊。他紧张地拿出指南针,想再确定一下自己所在的方位,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一种声音,那是木筏子下水的声音。木头从礁石上划过,声音沉闷而刺耳。
“大哥,救命之恩,就不说谢谢了!”一个男人嘶哑而哽咽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触手可及。谭天方有一种被凝固了的感觉,他想也没想,猛地转过身去,却发现没有应急灯灯光的身后,是一片诡异的黑暗。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错乱了,海浪声一声高过一声地传入耳膜,几乎要将谭天方的耳朵振聋,就在谭天方受不了,抬起双手想要捂住耳朵的时候,一声巨响,象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在了石头上,碎成齑粉的声音,旋即,地道内归于了平静。
谭天方心有余悸地放下双手,小心翼翼地用应急灯照着四周,水泥墙面依然灰白而平整,没有任何异样。而那条莫名出现的岔道,也莫名消失不见了,似乎刚才所见,不过是眼花产生的幻觉。这让谭天方怎么也禁不住心慌,捏紧了应急灯,急急地朝前走去。
剩下来的通道,不再有异常,走得顺畅多了。只是隔三差五会出现一扇小的水泥门,有紧闭着的,也有半掩着的。谭天方怕道口不通,自己还要返还,因此不敢节外生枝,生怕耽误了时间,让辛蕴着急,就这样笔直地一路走了过去。
约摸又走了十来分钟,空气渐渐通畅了起来,前面隐隐约约地也有了一丝亮光。谭天方心下一喜,忙关掉了应急灯,这才发现,洞口就在眼前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疾步朝洞口走去。走出洞口,低头一看,果然没错,下面就是姐妹沙滩。左边是天雨湾酒店,右边就是以奇礁怪石著称的龙嘴礁。延绵的栈道,象一条褐色的带子一样缠绕在陡峭的礁岩上,朦胧的夜色中,模糊不清,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尚有兴犹未尽的游客们,依然三三两两地在沙滩上散步着。小孩子们拎着五颜六色的沙滩塑料桶,追逐着爬出洞口在沙滩上觅食的小石蟹,时不时欢声尖叫着。连栈道上,也依然有人在那里拍照。
谭天方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了,自己估算着,如果这个时候下去,难保会有酒店保安和沙滩安全人员,在八点时分清场的时候发现自己,反而不好。因此他索性在山石上坐了下来,给辛蕴发了一个短信:
“我在沙滩后面的山上,十点半左右下来。你别着急,慢慢来。记得一会儿要穿旅游鞋,裤子,千万别穿裙子、凉鞋,在礁石上行走会有危险的。”
辛蕴的回复很快就来了:“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要小心一些啊。”
谭天方会心一笑,心里甜甜的。收起手机,他遥遥地望向天雨湾那气势恢宏、造型别致的大楼,想象着在那些房间的某一个窗口,辛蕴也会象自己看着她一样,看着自己。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天雨湾酒店大楼陆续亮起了灯。璀璨的灯光,让夜空中的星星也黯然失色,羞愧地藏进了云层之中。神使鬼差的,刚才地道中的声音,又浮现在了谭天方的耳边,让他情不自禁地琢磨了起来。
是了,刚开始的“啄啄”声,有点像凿木头的声音,而后来的那一声巨响,分明是木筏子被海浪掀到礁石上砸碎的声音。谐安县的渔家很多,每年的翻船事故也不少。可是没听说谁家做木筏子出海啊。现在哪怕是出海拣螺打蛎黄,用的也是小舢板,不能是木筏子啊。
还有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不是本地口音,而自己居然还听懂了,怎么回事?谭天方正想着,就觉得有一阵阴风,从背后旋转而起,直往他衣缝里钻。他泠泠地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掐断所有思绪,甩甩头把不安和疑虑抛在了脑后。
惬意地靠着山石,双手枕在脑后,感觉着山风掠过树梢,带着海水的气息,凉凉的,轻拂着裸露的肌肤,带了丝丝的寒意。谭天方突然想到,夜晚的海边,穿着短袖,还是有些冷的。而他们一会儿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栈道,正好在海面上,因此他赶紧又给辛蕴发了一条短信:“晚上记得穿长袖,海上有点冷。”
这一次,辛蕴的回复没有来,谭天方等着短信,却等来了树丛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开始,谭天方以为还象地道中那样,是自己的幻听,可是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去,却见树荫掩映之下,两个身影若隐若现。他一惊,顺手拾起单肩包,掩身到了山石的后面。
海边的山丘上,因为海风强劲的缘故,基本没有高大的树木,以灌木和低矮的女贞树为主。因此藏身在山石后面的谭天方,很快就看清楚了,上山来的是两个人。从声音听出来,应该是一男一女,而且那个女人的声音,谭天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会是谁呢?谭天方在记忆深处搜索着,却是一无所获。
小山丘并不是景点,这个时候,又会是什么人上山来呢?谭天方的心里,暗暗思忖着。游客肯定不可能,他们都不知道这山上还有小路。本地人么?这大半夜的,谁这么好的兴致,难道还有跟自己一样的吗?而且听声音,那个男的分明已经是个半老头了,清晨出来锻炼还好说,现在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了,跑到山上来,无论是游览还是锻炼,似乎都不太合适吧?
就在谭天方百思难解的时候,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了,也许是想抄近路回家的外地民工吧。谭天方自己找了个答案,松了口气,从山石后面出来,伸了伸腰,正要去拿手机看时间,朦胧中突然看见小路上又上来一个人,走走停停、躲躲闪闪的,看样子好像是在跟踪前面的那两个人。
谭天方有些好笑,这天雨湾的夜晚,还真够热闹的。那个人不想让别人发现他,谭天方也一样不想让别人发现,因此他放弃了用手机看时间的打算,而是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估算着离约定的时间也还早,便索性想看看这三个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于是等那人过去以后,他也悄悄地走近小路,藏身在灌木丛中,眼睛盯着小路的尽头。
不一会儿,小路上就出现了人影,不过只有一个。看身形,应该是最后过去的那个人。这一次,他不再躲闪,似乎有些沮丧地走过来,越走越近,谭天方的眼睛也渐渐瞪大了。这个人,正是他二姨的儿子,县教育局招生办主任陈会明。
这个时候,陈会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被他跟踪的那两个人又是谁?谭天方悄悄转了个身,就势坐在了地上,心里满是疑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拿出手机一看,已经是十点多了。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但那是辛蕴迟迟不回短信,总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他决定提前下去游泳池那边等着。
山上稀疏的丛木,让谭天方不敢打开应急灯。他知道下面海滩上有巡逻的安全员,山上任何一点光亮,都很容易引人注目的。
摸黑下山,速度自然是要慢了许多。加上盛夏季节,小路两边的杂草都长了有一人多高,谭天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杂草锯齿一样的叶片,时不时抬头确定一下方向。
小路的终点在一个洞口的旁边,原来用礁石垒成的阶梯被拆除了,形成了一个足有一层楼高的落差,下面的沙滩上,散布着零星的乱石。谭天方衡量了一下,这个高度跳下去,落在沙滩上,当然没问题,但是万一落在乱石上,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他朝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供攀附的东西,谭天方只能另想办法,朝右手边的一座凉亭走过去。
凉亭下边是一条通向海面的木质浮桥,退潮的时候,这里就直接跟沙滩连在了一起。不过现在不是退潮的时候,所以从浮桥上是不可能走到沙滩那边去的。但是谭天方记得,凉亭下边有一处坡度和缓的地方,长满了芦苇,攀附着芦苇,可以慢慢下到沙滩上。这样,至少比从涵洞口那边跳下来要安全多了。
顺着记忆中的路径,谭天方终于到了沙滩上,他拿出手机,用手挡着手机发出来的光亮,看了一下,已经十点半了。沙滩上总算游人散尽,只有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空旷而悠长,让人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谭天方慢慢地朝天雨湾游泳池那边走去,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世俗的狂欢,掩盖了自然的静谧,有一种怎样的无奈,在谭天方的心里叹息着。
尚在保养的游泳池,用帆布网围着,在夜色中模糊成一团。谭天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隐身之处,然后给辛蕴又发了一个短信:“我已经到地方了,等你。”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谭天方有些忐忑,他怕辛蕴也像刚才那样,不回短信,那他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找她了。胡思乱想中,感觉身边好像有人慢慢靠近,他急速地一回头,不是辛蕴,又是哪个?
“你吓死我了。”谭天方的语气中,分明是惊喜多过惊吓,“为什么不回短信?”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又怕你手机没有调静音,所以不敢给你回短信。”辛蕴简短地解释道,“我们怎么走?”
“我们先到栈道那边去,到了以后我再告诉你。”谭天方说着,猫着腰先钻出了帆布网,辛蕴紧随其后。两人一路尽量靠着礁石走,生怕被人发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谭天方刚才下来的地方。
“看见没?从这里拽着芦苇上去,绕到后面,再下去,就是栈道的尽头了。然后我们再从栈道走上去,走到龙嘴礁的背面,那里下面有一个涵洞,应该就是你表妹出事的地方。”
“行,我都听你的。”辛蕴点点头。
“那你先上,我在后面托你一把。”
“嗯。”辛蕴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抓芦苇,却被谭天方抓住了手,将两条纱巾分别缠在她的手上,叮嘱道:“东西没带齐吧?芦苇叶子上有锯齿,你小心些。”
辛蕴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似乎觉得心里暖暖的。忙背过脸去,低低说了声谢谢,一伸手,抓住了芦苇叶子。紧接着,谭天方奋力往上一拖,她就稳稳地上去了。
站稳了脚跟,辛蕴随即转身,把手伸给谭天方:“我拉你。”
谭天方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怕把你拉下来,你到一边去,我自己能行。”
辛蕴也不坚持,让过一边,谭天方爬了上来。接着,两人依着刚才设定的路线,很快就来到了栈道的尽头。
站在礁石的底下,抬头看着龙嘴礁,星光微弱的夜色中,栈道半隐半现,仿佛凌空的悬梯,让人心里一点都没底。
“上去吧。”看了一会儿,谭天方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记着,不要打开应急灯,不然的话,安全员很快就会过来的。”
那倒是,龙嘴礁的一边是天雨湾酒店,另一边是龙礁村的景点管理站。不管给哪一方的人看到了,他们都会被毫无悬念地赶出去的。
“好的,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眼睛已经有点适应了,不开应急灯也能看到的,我们上去吧。”辛蕴说着,率先踏上了栈道。
栈道也是木质的,旅游鞋走在上面,寂然无声。夜风从栈道上吹过,让人有一种要凌空飞舞的感觉。
“你说,这种天气,这种时候,盈颖一个人,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借着海风掩盖了说话的声音,辛蕴疑惑地问道,“而且,她是怎么上的栈道呢?对了,除了景点正门,和我们刚才上来的路径,还有别的路可以到这里来的吗?”
“基本上没有了。”谭天方想了想,说道,“以前从凉亭所在山丘的那个鱼雷洞进去,有一个出口是在凉亭旁边的。可是我刚才看了一下,没找到那个出口。也许造天雨湾大酒店的时候,给填埋了吧。”
“那盈颖是怎么上的栈道呢?”
“也许……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有上过栈道。”谭天方咬了咬牙,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没上过栈道?!”辛蕴大惊失色,但是马上摇了摇头,“不可能,盈颖的鞋子就是在栈道上发现的,不然警察也不会推测她是从栈道上掉下去的了。而且涵洞就在龙嘴礁的背面,除了栈道,没有路通向那里啊。要是盈颖没到过栈道,那她怎么会掉在涵洞里的呢?”
谭天方转头看了她一下,倒笑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目击证人。刚才我不过是一个猜想。因为正如你所说,搞不清楚她是怎么走上栈道的。要知道,我们刚才过来的那条路,可是一条年代久远的老路。可以这样说,不是九龙乡一带的本地居民,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路的。对了,你表妹不是九龙乡的吧?”
辛蕴摇了摇头,龙礁村和龙岗村都是属于九龙乡的,但是施盈颖是和九龙乡有一个多小时船程的长冈乡人,后来才举家直接迁上了县城。可以说,她对龙礁村的地形,是绝对不可能有谭天方这么熟悉的,甚至根本就不熟悉。
“假如盈颖没有到过栈道,那么她也就不可能是意外事故了?”辛蕴幽幽地反问道,心里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划了一下,泪水在瞬间涌上了眼眶。
谭天方转头朝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辛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涵洞的上面。扶着栈道的栏杆往下看,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涨潮的海浪,奋力击打着岩石,发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充满了诡异的变数。
“你表妹死的时候,身上有伤吗?”谭天方突然问道。
辛蕴从恐惧和悲伤中回过神来,细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很严重的伤,只有一些擦伤,应该是在涵洞里的时候,被礁石的棱尖或者是藤壶壳之类的东西划破的。”
谭天方的眼睛看着下面:“你能看清楚不?这个涵洞的开口不到两平米,如果是从这里掉下去的,能够筋骨无伤地正好落在洞里,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可是法医鉴定说,盈颖确实是溺水身亡的。”
谭天方不以为然:“这里四面都是海,还有比淹死更方便的死法吗?”
辛蕴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她突然爆发似的叫喊道:“如果不是意外事故,那你说,是谁,是哪一个人,有怎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对一个才上高二的,才十九岁的女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啊,你说啊!你说!”
夜风席卷着辛蕴的哭喊,湮灭在了苍茫的夜色中。谭天方默默地揽过辛蕴,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他能明白辛蕴想找出真相,但是又不愿意真相过于残酷的矛盾心理。如果施盈颖是意外死亡,那么不管这个意外是如何地不幸,至少,施盈颖没有背负着冤屈,她留给亲人的,只是惋惜和悲伤。
可是如果事情的真相不是意外,而是蓄意,那么让辛蕴和施家人更加悲伤的是,他们的亲人是枉死的,是死不瞑目的,而他们,却连能否为她伸冤的把握都没有,这才是更残忍的事情。明知道亲人含冤而去,可你却无力为她做些什么。
警方已经有了定论,而谭天方也不可能以涵洞口过小,落下去的人不可能没有伤痕为由提出异议。毕竟,这世上还是有巧合的事情的。就好像这世上,也从来没有少过意外事故一样。疑点只能是疑点,不能作为证据来使用。
“回去吧。”谭天方轻轻拍了拍辛蕴的后背,“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如果真的有冤情,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上天有眼了。”
辛蕴也从激愤的情绪中缓和了过来,她默默地点点头,跟着谭天方,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凉亭的时候,辛蕴并没有下去,而是折向浮桥这边走了下去。谭天方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打扰她,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浮桥上。
距离浮桥二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块十平米左右的礁石,在海浪的冲刷下,忽隐忽现。退潮的时候,这里会露出一大片海滩,可以直接走到礁石上。坐在这块礁石上,让大海蓝天作为背景,完全放松自己,和身后的海天水色融为一体,拍照留念,这是外地游客们最高兴做的事情。为此,景点管理处铲除了礁石上原先生长着的藤壶和牡蛎,让整块礁石显得光滑而平整,以此来满足游客“到此一游”的留念心态。
时间太晚了,谭天方已经没法回家去了。而辛蕴的宿舍,因为是三个人一间的,也不可能让他暂住一个晚上。无奈之下,谭天方只好提议,让辛蕴回宿舍去,自己就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横竖再过二三个小时,就该有看日出的游客出来了。谭天方打算等到那个时候,混在游客中看会儿日出,然后直接去办公室。
“你打算在哪里过夜?”辛蕴眼睛看着海水中的礁石,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喏,就是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凉亭。”谭天方侧身朝上一指。
辛蕴看也没看,转身往回走:“我陪你。”说着,也不要谭天方扶她,独立低着头,走进了凉亭。正要转身找谭天方,不想一抬头,却看见亭子中间一块墓碑当面而立,吓得她一回身就扑进了刚要走进凉亭的谭天方怀里。
“怎么了?”谭天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环着辛蕴的腰,不觉脸上一热,忙松开了。
“里面有坟。”辛蕴的身子在微微有些发抖,“你们这什么地方啊,怎么凉亭里面居然有坟,还是在景点中,吓死人了!”
“哦。”谭天方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不是坟,那是一座石碑,也可以说是纪念碑。”
“纪念碑?”辛蕴不相信地回头朝凉亭里看了一眼,“谁的纪念碑能建在这里啊?”
谭天方笑笑,说道:“进去吧,进去坐着我就告诉你。放心,石碑上被纪念的人,他是我们九龙乡的英雄,是我们九龙乡的骄傲。”
“是吗?”谭天方的坦然,让辛蕴放心了不少,半依偎着谭天方,和他一起走进了凉亭,不过她不敢走进石碑,只是坐在外围的围栏上,让谭天方介绍这石碑的来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里原来是日本人的鱼雷艇基地,当年为了修建这个基地,日本人从外地抓了不少的劳工,日日夜夜泡在海水里赶工,吃不饱,睡不好,很多劳工生了病,就被扔进海里,所以活着的人,都想要逃走。
“可是他们不熟悉这一片海域,没有本地人帮忙的话,根本就不可能逃走,这个石碑纪念的就是当年帮助劳工逃生的周全福烈士。他帮助劳工逃离鱼雷艇基地后,被日本人知道并抓走了,就在这个凉亭所在的地方,被日本人活活烧死。
“这里原本没有凉亭,只有一根木头杆子。当年周全福烈士就是被绑在杆子上烧死的,他死后,乡亲们就地将他安葬在了这里。谐安县解放后,为了纪念周全福烈士的事迹,这里就成了革命烈士纪念地。我们小的时候,每年清明都会来这里祭扫周全福烈士。
“姐妹沙滩开发以后,为了美观起见,木头杆子被拆除了,建起了凉亭,还立了纪念碑。所以你不用怕,就算有鬼魂,他也是不会害人的。”
“这样啊。”辛蕴这才敢仔细打量那一座石碑,只是黑暗中,字迹都模糊成了一片,看不清楚,“那他家还有其他人住在谐安县吗?”
谭天方想了想,说道:“周全福烈士只有一个儿子,据说他死后,因为怕日本人会斩尽杀绝,他儿子就被外地的亲戚接走了。现在在这里的,倒有几户跟他们家有亲戚关系,但是直系的应该没有了。”
辛蕴没有说话,将头靠在谭天方的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