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明桢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等待和期盼的心情。原来,日子不是一天一天过去的,而是一分一秒过去的。
每个早晨醒来,明桢会想,林尚川今天会不会来金陵学院看她呢?于是,同样的一天24小时,她的时间就比别人的时间要漫长得多。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中午了,林尚川还是没有来。那可能会是在下午吧,对,一定是下午,以前他也是下午来的。两点了,三点了,四点了,直到太阳落山了,他还是没有来。嗯,肯定是因为太热了的缘故,南京现在的这个天气,出门就会中暑,他不来也好。
那就是晚上。
明桢忍受着蚊子的围攻,在校门口一直等到很晚才回宿舍,林尚川还是没有来。明天就会来的吧。可明天就是今天的重复,没有任何区别。
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明桢宁可少吃点饭,也要把省下来的钱及时充话费,每天看无数次手机,生怕错过林尚川的电话。
而他,从没有找过她。
在这样重复的日子里,明桢不断说服自己,别等了,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后悔,自我谴责。
可是她好不容易在夜里想通了,早晨醒来又想不通。因为除了悔恨和愧疚,她还有爱,爱是不会因为她今天下定决心要忘记,第二天就真的能忘了的事。她每天都陷入等待林尚川的循环中,日复一日。
明桢在新买的一本书的扉页中写道:“时间会催促着我们不断前行,我们可以为情所困,但不可以因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前途。”
她告诉自己,抛开过去发生的一切不谈,人生除了短暂的爱情,她首先是她自己,是社会活动中独立的个体。她受过高等教育,要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找寻人生的意义。她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从没有想过要依附于哪个男人。更何况,如今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不是爱情的奴隶,不能为它放弃自己的前途,更不能为它而生,为它而死。
7月份了,一部分同学已经开始张罗大四实习的事了,也有同学在准备考研。来自南方的同学大多选择毕业后回到家乡,本市或本省;来自北方的同学,除了家庭条件优渥的会回老家工作,大部分还是选择留在南方发展,用他们的话说,家里没有任何根基的人,回到老家,就是死路一条,在南方至少还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明桢很清楚,她的故乡也是回不去的。
人文学院的实习机会,一部分来自校企合作的单位,一部分来自老师个人的人脉资源,或是以前带过的优秀学生,或是校外的朋友。最终由班主任根据学生三年的专业课成绩,结合平时的表现,择优推荐给实习单位。
明桢觉得这是她的机会,放眼全班同学的家庭条件,有谁比她还急需这个实习机会呢?实习总好过四处找地方打工。她怕班主任不推荐她,还特意找到班主任陈情。
但是,最后的推荐结果却是他们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班主任把仅有的实习机会全部给了家境优渥的同学,这个结果大家也欣然接受。
明桢马上把精力都投入到暑假打工赚钱上,她要想尽办法赚到大四最后一年的学费。其他的,她也没有力气再想了。
只不过几天以后,同学们之间流传着关于班主任的一个段子。有两个同学,生动地模仿班主任和就业指导老师之间的聊天对话。
内容是这样的:
班主任:那些家境好、家里有钱的孩子,从小就比穷人家的孩子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更懂礼貌,有更多的好习惯,眼界更开阔,更有能力。而穷人家的孩子,因为贫困的限制,造成拘谨、胆怯、自卑、敏感的性格,自尊心太强,成不了大事,还浪费一次机会。所以,我宁愿把近水楼台的机会给那些家境好的学生。
陈老师:那你这算嫌贫爱富,区别对待学生了,不怕学生找你麻烦啊?
班主任:老师也是普通人,上有老下有小。家境好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大多也是成功人士,我给他们的孩子一个人情,未来就能实现双赢。
陈老师:子曰:“有教无类。”,有了教育,看来也不能够完全消除大学生中的“类”。不过话说回来,根据我这儿的就业统计数据,家境一般的学生,大学只有两件事:学习和谈恋爱。毕业即失业,然后再失恋,社会上混个几年,还是一个普通打工族。家境好的学生,家里有资源,爱情和事业都容易成功。
班主任:没错儿,家境好的学生对实习的看法就是刷履历,他们家里就有很多资源,来找老师也不过就是多个选择。家境不好的学生,连为什么要实习都不知道,只知道盯着钱。以前有一个贫困生,我推荐到实习单位去,不想着多学一些东西,积累一些经验,提升自己,对工作敷衍,不好好干,只想着能拿多少实习工资。最后还让我出面去找实习单位谈,给他加工资,你说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怎么谈?
陈老师:那这太不应该了。实习嘛,只要能积累经验,学到东西,对以后的工作有帮助,就是没有实习工资,我也愿意干。
班主任:帮他们没有用,情商低,平时就和专业课老师没有什么来往,连名字都叫不全,毕业了就散了,十几年都见不了一面,追悼会都不一定参加。
一个男生听到这个段子,说道:“高校也是人间网!”
宿舍里,明桢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徐云端了,听张玉说,她和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马上就要搬出去住了,大四不住学校宿舍了。
王沁沁整天忙着入党的事情,她已经很久都不跟明桢说话了,她是懂得孤立和划清界限的。只有张玉,还肯跟明桢偶尔聊个天,明桢很是感激她。
张玉是典型的“好学生”,从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成绩一般,每门课都在65分左右,不挂科也绝不多考几分。下课以后就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去水房打水,然后回宿舍。不谈恋爱,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生活平静,情绪稳定,没有大哭大笑的时候。
明桢有时也很羡慕张玉,普普通通,生活没有一点波澜,内心平静,也是人生的追求。
时间还是一分一秒的过,明桢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里,孤独地站立,在天台上遥望远方,细数着林尚川离开的日子。她习惯了期待和失望的往复交替,习惯了等待。
又是一年中秋时!
中秋节这天,明桢去了趟无锡,看望林尚川的父母。上次杨宛茵就告诫过她,他们家不欢迎她,叫她不要再来。他们生气是应该的。她是罪魁祸首,她要赎罪。
当明桢再次乘坐南京到无锡的客运汽车时,依然会想起林尚川坐在她身边的样子。她盯着那个座位,然后眼含泪水,望向窗外。她不会再放声痛哭了,思念已经化作了幽静的小河,在她心里默默流淌着。
杨宛茵看到明桢又出现在她家门口,态度和上次一样,不让她进门。
明桢默默地把掉落在地上的水果又捡了回来。林尚川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不想让外人看他们的笑话,折损他们的颜面。
她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楼下的小花园旁,等待杨宛茵消消气儿。过了一会儿,是林墨亭下来带她进门的。
“叔叔,南之有消息了吗?给你们打电话了吗?他到底去哪里了?到现在从没找过我。我很担心他。”明桢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有,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你跟我先上去吧。”
林墨亭的语气,让人觉得很心酸。明桢跟在他身后,几个月没见,他的白头发又多了许多,走路也有了老态。明桢鼻子一酸,看不清脚下的台阶了。她擦掉泪水,心里无比自责,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伤透了林尚川的心,以致于他带着满身伤痕,孤独地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对他的父母都不愿意诉说。
明桢不敢奢望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只有赎罪。她一进门,便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帮着杨宛茵干活儿。
“这是我们家的厨房,我不喜欢一个陌生人进来,你出去。”杨宛茵一看到明桢就生气。
明桢吓得后退,站在厨房门口,搓着手指,不知所措。
“杨老师。”
杨宛茵看了林墨亭一眼:“我自己能做,不需要别人帮忙。”
“明桢,快过来坐,路上堵车吗?”林墨亭说道。
“嗯,有几段路堵得很厉害,走了很长时间。叔叔,家里有什么活儿,让我来干,我和南之是一样的。你和阿姨不要太操劳。”明桢没有坐,看能不能帮他们多干点活儿。
听到这话,杨宛茵走出来,说道:“江明桢,我之所以不想看到你,就是因为你总会让我想起,是你举报了南之,让他身败名裂,是你害得他丢了体制内的工作,现在杳无音讯的,我们都找不到他。你一次次地上门来揭开我们的伤疤,你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女孩子没有自尊吗?你和林尚川并没有结婚,你并不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你来我们家是没有理由的,就当南之是瞎了眼,你们之间现在就是陌生人,懂吗?”
明桢羞愧地无地自容。如果悔恨是有形的,那她一定让他们看到,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阿姨,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我每天都在后悔。我不敢奢望你们的原谅,但是,我对南之是真心的,我们不是陌生人,我和他这辈子都不会是陌生人,我愿意等他,不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他,等他回来听到我的忏悔”。明桢说着,眼泪又滴了下来。
杨宛英没有再斥责她。
“好了,好了,杨老师,今天中秋节,明桢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
林墨亭去厨房帮忙打下手去了。明桢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她看着书房匾额上“望云亭”三个字,想起林尚川曾经说过的一个地方,云南的玉龙雪山。他说在那里可以看到云海,他们说好要一起去的。他会不会去了云南呢?
她轻轻地推开林尚川的房门,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看到了那件军绿色的大衣。那年大年初一,林尚川去古罗马酒店看她,穿得就是这件衣服。那次,她为了保护林尚川,还被酒瓶子扎伤了脸。她对他说过,“我愿意为你做,我能做的全部。”
可如今呢?多么讽刺啊!明桢也知道,杨宛茵讨厌她,她的存在只会让她心情不快,她又有何脸面留下来吃饭呢?她借口说道:“下午回南京的车票已经提前买好了,得先走了。”
杨宛茵并没有挽留明桢,也没有出来送她。林墨亭将她送到门口,说道:“明桢,你好好学习,不用记挂我们,你也没必要过分自责,你和南之都还年轻,经历得事情太少,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你也不用担心他,一个男人,生来就是要承受很多东西的。”
“叔叔,如果南之给家里打电话了,恳请叔叔一定告诉我,我不会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他。”明桢说得很认真,眼神坚定。
送走明桢,林墨亭给杨宛茵倒了杯水,帮着她做饭。
他说道:“老婆,以后别这样了,圣人都会有缺点,江明桢才二十二岁,我们要允许年轻人犯错,如果她能知错就改,我们就该给她一个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她的长辈,你是大学老师,是知识分子,更有容人的雅量。即便只是一个陌生人大老远地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也得有待客之道。我们都了解儿子,他对待感情是慎重的,这么多年,明桢是唯一一个带到我们面前的女孩子,就算明桢做错了,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事情,应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不该替儿子做决定。你想想看,如果儿子今天在这里,他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明桢吗?他会希望我们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明桢吗?”
“我说过了,她和南之并没有结婚,还不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没让她来,她也完全可以不用来。我是个母亲,我为儿子感到不值。她现在这样赎罪的姿态是做给谁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也知道的,我向来讨厌女人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哭给谁看?城府很深的女人才会处处用眼泪在别人面前示弱,其实心里最坏。”
“可你想过吗?如果南之的心里还爱她呢?我们作为父母,不应这样对待他爱的人。感情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们都不能替他事先宣判明桢的罪名。明桢一次次地来看我们,不也是因为南之吗?我们尊重她,也是尊重南之。”
“照你的意思,我还要把她当儿媳妇一样对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人让你把她当儿媳妇,就以正常的待客之礼就行了。人生的变数太多了,南之总会回来的,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决定。你说呢?”
“你是怕万一到最后我成了恶人了,事情没法转圜了,你说得也有道理,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我知道了。”
“老婆,今天中秋节,把我们的手机都充满电,铃声调到最大,放在茶几上,看儿子会不会打电话来。今天我们都不要出门了。”
杨宛茵马上去给手机充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