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烛光与刚才同样辉煌。
将军仍旧冷冷地坐着,目光仿佛窗外岑寂的夜。
他忽然举杯。
杯中酒呈现出碧绿如玉的波纹,幽幽鼓荡着展动着,一圈满一圈碎,一圈生一圈灭。
时辰已不早。
眼神沉重,对应高怒一直紧皱的眉头,将军尽力笑得平和:“请。”
一饮而尽。
空杯更空。
高怒看着自己的手,已许久未曾开口。
他漠然如空杯,几十年下来,只让他学会了漠然。
“说话。”
将军用的不是命令口吻。
他整个人显得热烈而渴望。
过年时小孩子向大人们讨要红包时,多半就是这种状态。
高怒终于回应了他三个字:“将军请。”
严峻的表情,冷淡的声音。
仿佛时刻防范着对手的突击,仿佛时刻想让别人觉得他麻木不仁。
这让将军异常尴尬,为难。
将军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沉默,再次斟满酒,举杯。
每饮一杯,心都要“空”一下。
“空”如仲夏从高高树梢掉落的蝉壳。
酒已不多。
已不够引发他们的热血与热泪。
只能使他们更冷漠地久久对视。
将军背后的墙上,斜挂着一柄形式奇古的剑。
深沉的剑锋仍源源不绝地散发着将军昔日的豪气。
剑锋所指处,一幅草书的“英雄”也豪气逼人。
“你是不是英雄?”
将军问高怒,如曹操问刘备。
问得随心,答时却要万分慎重。
高怒只轻声吟出了两句诗:“泪洗桃花冷,月把相思藏。”
这两句诗表示他仍是风流种,仍是多情子。
擅长吟风弄月,所以仍不配称为一代英雄。
月光悄然洒在高怒的脸上,将每一条皱纹里暗藏的相思都明明白白地照了出来。
吟罢这两句诗,高怒又回归沉默。
将军冷声道:“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吟诗的,更不是为了让你发呆的。”
高怒淡然问:“你是为了让我干什么?”
“说话。”
高怒表情迷惘,又问:“我该说什么话?”
将军很郑重地缓缓道:“你难道忘记了那一年的那句话?你该说的,岂非正是那句话?”
高怒黯然一叹道:“我怎会忘记?”
将军凝注着他,目光中已有了希望:“那么你只字不差地再说一遍。”
高怒沉声道:“有雪之夜,将军阁,一刀一剑,决生死。”
将军满意地笑了。
他笑着直直瞪住高怒的脸,目光如出鞘利剑。
高怒从容不迫地与他对视,目光也如出鞘快刀。
两人的坐姿都很稳,但桌上的酒杯却在倾斜。
静。
杀气与压力像湖面被风吹起的涟漪一样在楼厅内扩散。
酒杯倾斜,倾斜,欲倒。
将军突然道:“我是主人,应该由我再为你斟酒。”
高怒道:“你已敬了我很多杯,现在该轮到我敬你了。”
将军道:“何必客气?”
高怒道:“礼尚往来。”
他们最后一字都说得铿锵有力,倾斜欲倒的酒杯应声平平稳稳地落下。
高怒道:“将军请。”
将军的酒杯落下时竟奇迹般装满了酒。
而高怒的酒杯仍空空如也。
将军端起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冷酒下肚,额角逼出了两滴冷汗。
高怒的额角也有冷汗,不过只有一滴。
有经验的江湖人已能看出,方才他们是在比拼内力,而最终的结果是高怒险占上风。
将军赞道:“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比以前更强了。”
高怒道:“我从不做让人失望的事。”
将军满意地露出微笑:“我向来就很欣赏你这一点,能做到这一点已值得我惺惺相惜。”
六
高怒的目光从将军脸上移到了将军背后斜挂在墙的那柄剑上。
剑在鞘中不安分地震颤,因为它早已感受到了敌人的存在。
“你把你的剑挂到了墙上?”
将军道:“自从那一年的那一天与你约好择期再战之后,我就把剑一直挂在墙上。”
高怒愕然问道:“一直没再取下?”
将军目光一凛,沉声反问:“除了你,世上还有谁值得我取下这柄剑?”
他说着起身抬手,很慎重地取下剑来,猛然拔剑出鞘,剑身雪亮,寒锋微颤,隐隐有声,他的脸竟也被剑光映得惨碧,就像附着一层苔痕:“想不到二十几年未出鞘,它依然刚韧如昔,锋利如昔。”
高怒的瞳孔深处闪出了一种奇怪的光,冷冷道:“它在震颤,或许是迫不及待地要饮我的血了。”
将军傲然一笑,把鞘随手扔到桌上,剑锋斜指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在剑光的凌厉气势下,仅有的月光也突然潜伏了。
剑在低吟,似在召唤遗落已久的豪情,将军笑看剑锋,也似再不愿将它收回鞘中。
高怒淡漠的目光向如冰琢成的剑锋望去,剑光陡然强烈地四射开来,把他的脸也照得和将军的脸一样惨碧。
他们都已无可避免地衰老,只有杀人的利器经受住了岁月的磨砺。
将军右手握剑,左手又拿起桌上的空杯,长叹道:“剑未饮血,正像杯未盛酒,是那么地无趣,那么地悲哀。”
高怒慢慢恢复了镇定,沉声道:“你说过,当你有剑在手时,杯中所盛之酒就是人血了。”
将军肃然道:“宿敌的血,才乃世间最好的酒。”
高怒没再接话。
将军又长叹道:“我的剑和我一起苦等了你二十几年,终于把你等来了。今日可能会发生很多惊心动魄或感人肺腑的故事,却都完全与我们无关。”
高怒问道:“什么与我们有关?”
将军坦率地笑道:“当然是生死。”
生死并不惊心动魄,并不感人肺腑,因为他们都已习以为常。
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段早就平淡无奇的宿命。
高怒只有同意。
他冷冷地看着双手,似已从这双手上看到了生死,不禁黯然神伤,叹息道:“不错,今日一到,生死在心,非战不可。”
将军点头,傲然重复着他说的最后四字:“非战不可。”
他很快补充道:“这二十几年来,我每天都过得不耐烦。”
他不耐烦,是因为他在等着决生死,定胜败。
他生命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杀人,杀掉世间能与自己平分秋色的人。
而高怒却不同:“这二十几年来,我每天都过得撕心裂肺。”
将军皱眉,冷冷道:“撕心裂肺这个词用在这里一点也不好。”
高怒的脸上露出了久经风霜的坚定神情,断然道:“好!”
将军很惊愕,他从这一声断然的“好”里,竟不仅听出了高怒的怨恨,还听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一种残秋叶落的悲凉。
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什么好?”
高怒的脸突然凝重如暴雨前的天色:“你不耐烦,只因你心中仍眷恋着血腥的沙场,以及向敌阵冲杀时,咽喉间释放的豪迈呐喊。而我撕心裂肺,却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早已厌倦了江湖争杀,那一场场以命相搏的决斗对现在的我来讲,根本毫无意义。”
将军居然赞同他的话:“是的。”
旋即目光一沉,如明朗的月坠入了深黑的井底,他的面容也一下子凝重起来,语气严峻:“但你想过没有,我之所以一心期盼着这场决斗,不计生死,已入忘我状态,并不是因为想再杀一次人,重温当年征战的痛快,而是因为我身在江湖,还不肯服老。”
高怒全身一震。
原本冷漠的脸上竟产生了很多种稍纵即逝的奇怪表情。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回归沉默,认真地听将军说下去。
——他还从未这么认真地听过别人说话。
现在,他听将军说下去,已不仅认真,而且慎重。
将军缓缓道:“退伍的将军,退隐的江湖人,内心的失落与迷茫是无法向人说清的。他们为了重拾当年的豪迈,不惜再流一回血,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绝对是惨痛的。有时,甚至连余下不多的生命也能牺牲,他们有他们认为值得做这一切的理由,那理由比佛教徒的信仰更坚不可摧。就像今夜的我和你,重聚将军阁,拔剑在手,举刀向天,斗的已非生死胜败,而是谁更配继续做江湖人的那颗心。”
这些话犹如惊涛骇浪,一下下猛烈地冲击着高怒本已老得几近腐朽的内心。
突听头顶一个人疯狂地纵声大笑道:“好一番精妙绝伦的言论呀!没吃足够多的饭,没走足够长的路,没受过惨痛的教训,是绝难说出这番话的。”
将军目光一冷,仰首而望,却只见四五盏光芒灿烂的宫灯在徐徐转动,并未发现有人,但那疯狂的笑声却一直在头顶响个不停,仿佛就是自宫灯里传出的。
将军沉住了气,很有诚意地邀请道:“这位兄台何以听声不见人?是有什么隐衷而不宜露面?正所谓暗处不藏真君子,我向来喜欢结交君子之友,阁下若是君子,但请现身一饮。”
那人笑道:“据我分析,如今形势将变,我还是藏在暗处能保命。”
将军怔住:“此话怎讲?”
那人很正经地一字字道出了他的分析:“刀剑俱出,必有一场恶斗,斗得惊天地泣鬼神。我若置身其中,难免要被波及,恐怕到时候,身上就会有透明窟窿出现了,血不流个三四斤也难罢休。”
他说的话虽有些滑稽,声调却透着莫测高深的诡秘,使听者不得不立刻提高警惕。
将军沉吟半晌才爽朗地笑道:“阁下既有此顾虑,我也不好再强求。只是有一点,阁下光临敝处,虽不现身相见,却也算我的座上贵宾,我如果连贵宾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往后传到江湖上,恐有很多人要讥讽我不通礼节了。”
那人迟疑道:“我什么都好说,就是名字偏偏不好说。”
将军饶有兴趣地笑问:“阁下名字莫非有异于常人之处?”
那人道:“也不是,只因我生来无名,一直无名,实在不知该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