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红指指地下,继续说——
我是个光棍,常跟村里人说,我想领养个娃娃,将来养老送终。老白把娃娃扔在这儿,离我家近,就是想让娃娃的哭声吵醒我,我就能把娃娃捡回去了。没想到你先一步,把娃娃捡走了,也是怪我睡得沉,要不哪能轮上你?
白莲醒来时,天快亮了,娃娃应该早冻死了,但她还是扑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她找到了箩筐,娃娃却不在了,料是被人抱走了。娃娃活着,她就放心了,也对父母死了心,就没回家,连夜去了城里。
白莲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正好那时改革开放政策好,她去城里就做起了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攒越多;后来又去了你们鄂尔多斯开起了公司,又是顺风顺水,五十多岁就资产过亿了。
“鄂尔多斯……”我喃喃地自语。
三红接着说——
国庆,你知道亿是个甚概念不?
亿就是……我也说不来,反正数不清。
不过,白莲有个心病,就是不会生养,可能是她刚坐完月子就在大雪地里跑带出了毛病。她也不管了,一门心事奔事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两年她得了病,也是癌症,活不久了。
没儿没女,又得了病,这就考虑到遗产继承问题,所以她到处托人打听他(指我),想把他找回来,继承她的遗产和事业。
啊呀老徐,你个泡可是好命,白捡了个儿子,还落下上亿的资产。
听完,我心痛得要命,摇着头,连连说:“我不要,大,我不要……”
小果过来抱了一下我,以示安慰。
“糖个泡!”父亲愤愤地站起,骂三红,“你脑子都不精明,能说出个正话来了?”
“我脑子不精明,地球人都知道,就是因为我他妈的脑子不精明,你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三红也生气了。
父亲马上绽出一个笑容,又蹲下来,亲昵地搂着三红,讨好地说:“不管是真是假,你已经替我瞒了这么多年了,就接着瞒下去哇。冬天我再给你背半扇猪肉来。”
三红消了气,说:“我还不知能不能活过冬天,就算能活过冬天,你看我这身体能吃进半扇猪肉?”拍拍父亲的肩膀,“我这辈子最佩服你,几百里路背着一百多斤猪肉步走过来,一年跑七十二趟来看郭晴,就冲你这点良心,我也替你瞒到死。我他妈的要说早说了,还用等你来商量?她白莲的钱数都不清,我帮她找到儿子,她好歹不得给我个百八十万?”
“是是是,”父亲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低声下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半扇猪肉我是背不动了,半扇羊肉还是没问题的,等冬天我给你送来。”
哥儿俩又和好了,勾肩搭背地坐在田堰上。
要走时,小果说:“我开车吧。”
我这个状态,确实也开不成车了,便把钥匙交给了她。
说实话,活到这么大,对我的生身父母没有一点感觉,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们把我生下,这是恩,却把我抛在雪地里,这是仇。恩仇抵销,就当我是从石缝里崩出来的。可是忽然之间,我竟然有了个妈,还是亿万富婆,这从何说起?
“小糖,”坐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开口,“那个,你妈也挺不容易的,要不你考虑考虑?”
“不!”我头也没回,喊道,“我没妈,只有大。你不想要我就明说,别把我往外推!”
“哦,那你说了算。”父亲说,隔了一会儿,“她也在鄂尔多斯,人又病了,不管咋说,你应该去看看。”
我吼道:“不,你不要再说!”
“哦,我不说。”
在父亲的指引下,我们找到郭晴阿姨在牛轭弯村住的房子。因为住着人,房子倒还不算太破。而且做了改造,从一侧接出一座瓦房来,小果自又免不了一番感伤,又拍了一些照片。
之后,我把小果送到了包头机场,给她买了机票,问:“你还会来吗?”
“当然了。”她说。
我和小果各回各的城市,各上各的班,基本每天都聊会儿QQ,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她不时地向我汇报她妈的状况。郭晴阿姨好像不太乐意讲过去的事,问一句说一句,有时还隐瞒,尤其是在内蒙农村的事,她往往一言蔽之,不肯深谈。
我又去了几趟广州,小果也来了几趟内蒙,我们明里是在谈恋爱,实际上是在帮助各自的父母谈恋爱。自从得知小果她妈就是郭晴阿姨后,我们在一起时的话题几乎没涉及过自己。
2016年的秋天,小果打来电话说:“小糖,你来一趟吧。”
我问什么事,她说有惊喜。我请了假飞到广州,原来是,小果已将父亲的情况说给了她妈,她妈说要再见见我。
小果到机场接上我到了她家,郭阿姨并没表示出太多的激动,仿佛还有些冷淡。她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显得迟缓,反应有点跟不上常人,这点倒和父亲不同。父亲的脑子十分活跃,说话办事条理分明。
我和小果做了饭,我们就在茶几上吃过,小果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洗涮,我和郭阿姨坐在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那张小床上,她说她的腿不好,不能坐得太低。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望向厨房;小果系着围裙,专心地洗着碗,无意转头发现我在看她,笑一下,握紧拳头竖在胸前,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苦笑,这事我怎么加油?有劲儿没处使啊!
好在郭阿姨先开口了:“你——叫徐小糖。”
“嗯,阿姨。”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爸说,他永远忘不了你的糖烙饼,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她没娶?”
“没,我是他捡来的。”
“那半扇猪肉最后哪了?”
“放在三红大爷家了,没往回背,因为他要背我。”
“哦,”郭阿姨每问完一句,需要盘算一会儿才能进行下一个问题,“果儿说,你的亲妈找到了,你不认?”
“嗯。”我低下头,“我一出生她就把我扔了,没相处过,也就没感情。”
“可她生你一回啊,那是有血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