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到工区时,职工老猫已找好几样工具,有撬棍、大锤、锄头、铁铲、木棒,安全绳。
职工老猫一直留在工区值守待命。
杨四富打来电话,让陈春到小四合院的防洪备料室取几副安全带。
陈春有些胆怯,不敢去。
陈春让老猫和他一起去四合院。
老猫说杨四富让他去工区值班室拿防爆灯。那个多年没人住的小四合院,四周是高大的松柏和桉树。院子里杂草丛生,平日里,没有特殊情况,从来没人光顾。
陈春用手机照着,从火车底部匍匐着横穿过轨道,再到那个小四合院。
很早以前,这个小四合院是有人住的,拖家带口的职工就住在这个小四合院里。
不知何时,住在四合院里的女人全部走空,紧接着,住在四合院里的男人也走空。
空空的四合院,仿佛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立着一架陈旧不堪的水车。
没有女人和炊烟的小四合院,像一块风干的腊肉。
陈春像一个初来到访的客人,不敢贸然打搅四合院里面的幽静。
陈春轻轻地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没有立即开门。陈春立在门口,呆站了几秒,若有其事地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才把钥匙插入锁眼。
门开了,二十多匹钥匙,第一匹钥匙就把门打开,这让陈春有些意外,胆量大了一些。
工具房里摆放着各种工具。
陈春用手机内置电筒把房间里所有的工具挨个照通一遍。陈春感到自己就像在审视一群离别多年的工友,他的突然闯入,打扰了工友们的清幽。
在工具房的一处角落里,摆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道镐,很是扎眼。
在漆黑的工具房里,陈春感到眼前这把锈迹斑斑的道镐,正像一只幽怨的眼睛看着他。
每次陈春走进这间工具房时,他都会把目光有意避开,不看这把锈迹斑斑的道镐。
这把长满铁锈的道镐,是陈春的工友大有的。陈春的工友大有已不在人世几年。
陈春取了安全带,快步离开工具房。
在陈春转身锁门时,他似乎听到大有的笑声从房间里传出:——“呵呵!小伙,手上才起了点老茧就叫苦。什么叫苦,我们刚参加工作时,干一天的活下来,连路都走不稳;吃饭时,苍蝇落在嘴上,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呵呵,你们这种就叫苦,小伙!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的条件多好,下班可以洗热水澡。”
“大有,你真是一个优秀的铁路人。”
陈春心里这样想着,快步离开小四合院,他当心大有的声音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陈春还清晰记得,在大有死后不久,一天夜里,陈春在睡梦中感觉有人走进他的宿舍。
睡梦中的陈春意识到是不干净的东西进入了他的房间,他装作无事一样。
陈春感觉有人在他枕头下面窸窸窣窣摸索,摸索了好一会儿,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找我的工作证,岗位合格证。”
陈春从睡梦中惊醒,确定是工友大有的声音。
好多时候,陈春一看到自己的工作证,岗位合格证,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死去的大有,想起这个离奇的梦。
想起每到周末,年轻的职工回不了家的,工区食堂不开伙,大有就会把年轻的单身职工,全都召集到家里给办伙食。
走出工具房,陈春感觉夜更黑,黑得像一堵无形的墙。
陈春和职工老猫费了很多力气,才把工具搬上汽车,工具运到抢险地点,杨四富说暂时放着。这一放,到整个抢险结束,好些工具根本没用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雨已停。
陈春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5点。整个抢险现场,有20多个农民工在铁道上,他们正在把侵入铁道线上的泥土装入白色的编织袋抬走,然后堆码在铁道两旁。
铁道两旁还有40多个农民工闲坐着,他们或是抽烟,或是闲聊,在他们中间,有10几个职工穿插其间,或蹲或坐。
相隔民工不远处,另有30多个从其他工区紧急抽调来的职工散坐着,他们身上的衣服全湿透,身上到处是泥浆。
可以想象,在陈春还未到之前,他们经历了一番鏖战。
在铁路边坡塌方的上沿,10多个职工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正用砍刀砍除一些低矮的松树。
尽管他们砍得很卖力,砍下一大片松枝。他们所有的心血和汗水只是徒劳白费,因为很快就会有6台挖掘机开上来,而这些低矮的松枝在挖掘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在塌方边坡的上沿,一盏发电探照灯,把整个抢险现场照得雪亮。
雨过天晴,一轮圆月西沉。一些小虫啾啾地叫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一些夜露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地闪烁着。
如果没有探照灯亮晃晃地照着,没有抢险的人,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个清晨。
可谁会想到,在几小时前,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瞬——一列火车,刚行驶出离塌方处不远的一个隧道,火车司机一个紧急制动,火车缓缓地驶过塌方地段,停了下来,仿佛撕开的一道伤口。
火车的挡风玻璃溅满了泥沙——住在铁路附近的村民说,从铁路通车四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的刹车声,吓死了人,村里的狗咬了一夜。
斗山工务段段长来了,这个正处级领导,带来了主管防洪的副段长,还有桥路技术科,安全检查科,段调度指挥中心,几处科室的主要领导,另外还有段工会,党办的一波人马跟着。
紧接着,通信、公安、供电,各路人马也相继到场。挖掘机的到来,所有人停止了作业,都走到铁道下方,像在等待一场盛宴的演出。
六台挖掘机轻舒猿臂,大臂上的灯光,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六把战剑,披荆斩棘,挖山开土。
轰隆隆,上下左右齐开工,抓斗如探囊取物;呼啦啦,抓斗中泥沙,挥洒不暇。
在场的干部、职工、民工都拿出手机拍照。两名负责新闻宣传报道的工作人员,又是摄影又是照相,各种场景,各个角度照了又照。半个多小时后,大动脉已畅通无阻。铁路线路解除封锁,列车恢复通车。
真是一个好段长,轻言细语,才三言两语,就把一处水害解决掉。这是陈春见过的最大一次水害,在挖掘机没到来之前,埋过铁路线路的泥沙确实吓到了陈春。
陈春不敢想象,要怎样才能把这些泥沙清理掉。这些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的到来,让陈春再次感受到科技的力量,同时也让陈春感受到祖国的强大就在身边,并不遥远。
治水车站到平寨车站区间,地处偏僻地带,交通一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度到六台挖掘机,很能说明调度体系已经很发达,附近周边的百姓人家有大型机械的人家很多。
为彻底消除隐患和病害,斗山工务段段长要求把塌方地段的山头降下5米,形成一个大的梯形平台,为下一步喷浆锚固,彻底消除隐患做好前期工作。
职工老猫拿着一瓶矿泉水,一罐八宝粥,还有几个面包朝陈春和几个工友走过去。
“那边在发东西,你们赶快过去领,每人一份。”
老猫说着,示意陈春赶紧去领,去迟了就领不到。
有一次,食堂吃饭的铃声响过后,眼见餐桌上的饭菜就要尽罄一空,不见老猫出现,陈春就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舀起一碗饭,再到餐桌上往碗里夹菜,准备给老猫留着。杨四富板着脸,生硬地说:“养成烂脾气,不用留。”
陈春当时心里有些不满,心想,平日里,只有大家等你吃饭的份,只要你不到,谁敢先吃一口饭。
陈春虽然内心不满,但还是赔着笑脸,只是他笑得有些别扭,内心深处,陈春笑出了轻蔑和气愤。
陈春讨好地说:“给他留点。”
这一个小插曲,不知怎样就传给了老猫。老猫对陈春来了个大转变,对陈春很是友好。
听了老猫的话,陈春和几个工友站起身来,杨四富紧跟在后面。
黑三走不开身,他让陈春帮他代领一份。从其他工区抽调过来的几名职工负责发放食品和水。
陈春一只手握住几片面包,另一只手捏着两瓶八宝粥,他的矿泉水另外一个工友帮他拿着。
陈春看到杨四富领了两瓶水,就问:“大哥,你是不是帮黑三带领水?”
杨四富还是没理陈春,这让陈春更加气愤。杨四富领好东西,大踏步走在前面,走到黑三跟前,杨四富递过一瓶水给黑三。
陈春和另外两名工友没再往前走,三人走到黑三跟前,就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杨四富见没人愿意跟他走到一处,他停住脚步,看了几眼,喊道:“老猫!过来!来我这边。”
老猫欲前又止,难为情地说:“算了,我还是在这儿。”
“咦!……,我有这么难相处呢?”
见没人愿意和自己在一处,杨四富满脸烧红,自语问道。
吃完东西,天已大亮。
趁杨四富不在的当口,陈春向黑三表达了对杨四富的不满。
“你们昨晚几点接到抢险通知的?”陈春问黑三。黑三说:“11点我们就出来了。”
“谁通知你们的?”陈春问。
“老罗通知的。”
陈春气愤地说:“这怎么能怪我,昨晚又没人通知我抢险,直到半夜2点,老罗才打电话给我。自从我昨晚上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板着个死人脸。我和他讲了几次话,理都不搭理我。”
黑三知道陈春在咒骂杨四富,他呀的一声,说:“不是冲着你发脾气,不用和他认真,昨晚团长一晚上就是这个死样子,满脸的不高兴。”
“这些天,也够他受了,天天下雨,天天有人打电话来工区防洪抽查,不是段里的各个科室抽查,就是车间打电话来抽查,不是安排这样,就是安排那样。一天到晚,电话不间断,工区里的正常工作根本无法正常开展,整天忙于应付各种抽查,检查。再加上前两天,他安排火石狗和杨十三两人雨后设备检查,检查回来,在雨后设备检查记录簿上,填了他的名字。”
“团长回到工区,才听说塌方,又看见雨后设备检查记录簿上在检查责任人一栏上填写着他的名字,就吓住了。”
“我说不用怕,这是自然灾害,再说铁路两旁到处是山,山上的植被被山火刚烧了没几天,这些天,天天下雨,山体雨水饱和,在什么地段发生水害,谁也无法预测。”
“就拿治水工区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抢险,单这两个月,就发生两起。两起都是在山火烧过的地方。”
坐在一旁的施小诗说:“都怪雨。”
接着,施小诗朗读道:“雨!雨!今天有雨。明天有雨。一个月都是雨。那些年错过的雨,这些天全还你,是谁的相思成灾,让这雨逆流成河。”
陈春这时才想起来,要看一下手机。媳妇杨琴回复了他一条微信。
“休不成算了,我自己去,注意安全。”
看了媳妇的信息,陈春回复了一条微信,算是安慰一下媳妇,也是为自己开脱。
“对不起,媳妇,每一个铁路人,对家人都是亏欠的,今生,只能委屈你了。”
“感动。”
很快,媳妇杨琴回了陈春一条信息过来。
六台挖掘机还在忙碌着,其余的人坐在铁道两侧吃东西,抽烟、喝水、玩手机。很快,铁道两旁就丢满了各色的垃圾。
一些只喝了半瓶水的矿泉水水瓶,丢得铁道两旁到处都是。铁道旁,堆码着的食物,已没人再发放,谁想吃,谁都可以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