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提灯水母族的提灯,准确来说其实是它们视觉器官与“口腔”的结合。在天渊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水区,这种冷光能够催眠迷惑猎物的心智,然后等自助餐上门即可。
但它们毕竟不是认知属的存在,这种永眠灯火实质是微生灵胞类型组织特化出的毒素。
先用冷光抽去受伤的记忆完成催眠,使伤处的所有微生灵胞全部进入激发态,随后再注入毒素、于受阻的灵胞通道侧向制造新的通路。这就是“治疗”的思路。
也幸亏他在梦境等意识活跃程度降低的情况下能保持清醒,否则催眠后神志模糊的破坏力那还不如瘫着。
只是这种毒素归根结底是毒而非药物,如果持续时间太长效用减退是小,重点在于对应部位的灵胞群会因毒素入骨永久性衰退、直到变成冥河提灯水母的“操丝”。而且,毒素的入侵性导游水母自己也无法控制,就像人无法靠自我意识让伤口不流血一样。
看见塔西亚站起身,光狩仔细在对方腰部嗅了嗅。直到被顺了好几下毛,骇光诡狼总算放心下来,它朝水母点了点头,随后进入掌心打开的妖纹、返回意识空间——接下来的事情它帮不上忙。
“你现在呃……这就没事了?”远远确认“治疗”完成后,尚赫泽才坐着星尾鲸上前——地下普遍对天渊生物没什么了解,他还有些心动于冥河提灯水母表现出来的“肉体治疗特长”,“这效率、可比医院给力多了。”
“……特殊情况。”塔西亚尝试走了两步:虽然无法奔跑,但移动是够了。
顿了几秒,他看看逐渐开始陆陆续续离开的渔民鲸群,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你先回去。”
“……你还要待在这儿?”尚赫泽都不忍去看已经几乎沉到底的鲸舟,强咽下喉咙里一口叹息。
当时甲板上能跑出来的学生和老师已经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十个而已,再加上从中央大厅拉上来的,加起来甚至不到百人。
尽管没有塔西亚那样刻意留心,尚赫泽以前到处看资料时、也知道修学旅行都是全年级出动。
这条沉舟中会葬送多少还未绽放的生命?
“有些地方还有空气。”这种“治疗”必须持续维持催眠状态,思维滞感明显。不过以前有类似的经历,他的克服速度很快:“那里的人能活下来。”
尚赫泽突然语塞:说实话,虽然是因为他自感比周围同龄的其他小屁孩早熟,才和轻微排斥外界交流的塔西亚渐渐聊到一块儿去,但他对自己兄弟最大印象还停留在对方“上课睡觉下课闲聊,作业不写盐油不进,除数学和物理巨佬外一无是处”的地下日常里。
冷不丁发现平时其貌不扬成天昏昏欲睡的友人,背地里颜值上升了几个档次还能打能抗耐糟践。尚赫泽第一反应不是冒出“陌生感”这种伤春悲秋的哲学口吻,而是:
——“尼玛这个逼老子今天必须陪兄弟装到底了”。
“那、我们现在咋办,等涡流消失、再进去找人?”可能是之前两个锚机多少起了点作用,鲸舟下沉过程中的暗流漩涡比预料中要小不少。即使不能冲进去,但至少能提早一些。
即使两个人都清楚,哪怕完全沉没至平稳只需要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也足以大部分人走向死亡。
“嗯,鲸群准备‘火舞’时进入。”塔西亚比对方自然得多,始终注视着缓慢下沉的鲸舟、模拟复杂水域的流速和方向,瞳孔中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诶,火舞是啥?”载着幸存者的星尾鲸将幸存者全部送上渔民驾驶的小型鲸舟上后便离开了,这几艘渔舟还在周围焦急地等待着新的奇迹出现。
“海难里星尾鲸的一种群体行为。”
“听起来像某种追悼会……”看着夜幕下慢慢消失的倒影,自小蓝区长大的尚赫泽心里有种闷闷的怅然,“难怪天渊里对鲸族特别推崇。”
塔西亚瞥了对方一眼:其实他觉得主要是为了减少阴冥的出现,方便天渊生物食用尸体——这在地上再正常不过,死去的东西不管曾经是什么、对还活着的生命而言就是一口食粮。
不过这个问题确实一直众说纷纭,他也没有指点别人意见的兴趣,也由得自己兄弟这么认为。
周围再次沉寂下来,水流涌动的声音令人抓心挠肺般格外难受,似乎耳边能听见远处的哭叫和叹息;又像自己也被浸没了气管、全身渐渐失温,意识无法避免地下沉进黑暗。
塔西亚微微皱起眉、加重了呼吸:核心的泵血不知是否受到催眠的影响变得有些混乱,人造血管中浆液循环的声音也越发驳杂、些微的窒息感在慢慢捂上口鼻。
“咕吱,咕吱——”熟悉而遥远的黏腻杂音重新响起、闯入脑海,压制下其他作乱的喧嚷。
“呼……”冥河提灯水母注意到了对方的不适,这次提灯的冷光不再有之前那么浓郁、变为柔和的安抚:
“定魂”
光晕扩散,同时也安抚下了尚赫泽内心逐渐堆积的沉重感。
刚缓过口气,塔西亚看了眼时间、默估了片刻后突然开口:“我先下去。”
“啊?不是,这儿现在也没有聚集起其他星尾鲸,咋就走了?”尚赫泽环顾四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但水势平稳。”塔西亚重新捋了一遍对暗流的推演,确信眼前平静的水面确实如它所展现的那样安宁——这在梦之天渊是极罕见的情况。
想到那罐精炼型苯基二氯化磷,他也能猜到火舞没有准时开始的可能原因。
为此他刚刚还特意试着询问了一下星尾鲸——非灵魂属的它们无法给出具体的回应,但还是通过简单的肢体动作和游动路线告诉他“鲸舟上做了驱逐或屏蔽星尾鲸处理”的猜想属实。
“你等我换身衣……”
“导游只能带一人。”塔西亚三言两语堵住某二货——节约时间,谁知道水流会什么时候再开始波动,“待会儿可能有官方救援人员,你来应付。”
紧接着塔西亚直接握住冥河提灯水母的触腕纵身跃下,仿佛从高处滑翔般、一人一水母犹如两道阴影,未兴起一丝涟漪便没入水中。
抱着星尾鲸的背鳍,眼睁睁看一人一水母远去的背影,尚赫泽只能默默吐槽:“感情拿我当工具人……”
天渊的水面上和水下完全是两个世界,尤其入夜后更如同浓墨。冥河提灯水母的冷光最多只能映照出前方十米左右,而且有水幕的模糊、塔西亚夜视能力的效果也下降了不少。
毕竟眼部并没有经过正式的异变,夜视能力纯粹靠其他部位基因附带的增幅。
从一列列上窜的气泡间穿过,很快、破碎的舱门就出现在了眼中。初步估算了几个可能存在气室的部位,塔西亚示意冥河提灯水母可以自由行动:只要每隔一段时间过来维持避水气泡就行。
“呼”
“不储存食物?”他有些意外,但脚步没停下。
“死亡的生物就是食物”,这是地上所有生命的共识。而因为天渊之水独特的污染,使这里变成了只对诸多天渊生物开放的盛宴。
然而水母导游却并没有去大快朵颐,反而是又向对方要了一个棉花糖。一边细细摄入胃囊、一边任他牵着自己在更加昏暗的舱室内游走、有节奏地叩击墙壁——虽然它快速游动速度不错,但持续时间不长、平均下来其实不如人类竞走时快。
很安静,连水声都不明晰,只有始终没停止的“咕吱”杂音能让人意识到自己还保留着听觉。
直到转过拐角进入底楼走廊时,原本寂静神秘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天花板上、一具具还穿着救生衣的尸体飘满了整条长廊。
悬浮空中的黑发、满地的居住证和量子器具、角落里的书包……学生们有些抱在一起,有些将居住证咬在嘴里,附近的墙壁或地板上布满了抓痕。
被天渊之水剥夺了“食物”的作用后,满目只剩下纯粹的死亡。
塔西亚表情稍稍有些僵硬:倒不是感觉所谓的恐惧和怜悯,前者更鲜血淋漓、惨烈屠戮的景象他都曾经目睹,甚至参与制造过;而后者每个成熟的入世者都早没有了。
但或许是催眠状态的影响,从长廊里穿过时、总会让他想起一些非常不好的感觉。
——那是一种……刚刚从最猩红的噩梦里醒过来时,特有的残留感。
冷光在眼前微微晃过,塔西亚迅速抑制住自然泛起的回忆——现在可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就连经过肢体改造术的入世者浸泡在天渊之水中也坚持不了多久。
空腔区多存在于较为密闭的空间上层。他边敲击墙壁、边走向按推算最有可能保存气室的区域时,习惯性朝两侧已经损坏的圆形单向窗里望了一眼。
然而,视野里突然悄悄飘过一片有些突兀的清影。
起先塔西亚以为是纸巾、书本之类较轻的杂物,但随着更多形状大小类似的物品从眼帘掠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
——花瓣。
白色、形如小舟的花瓣,被水流托起、又因为逐渐浸透了水分,正慢慢落向地面。
即使在漆黑的船舱里,也能折射冥河提灯水母的冷灯泛起柔光。
一路上,每方小小的空间里上演着相似的花雨,如同这个楼层里被关进一整座白百合之森在凋零……
又像是在死寂的沉船遗骸里,一片还未绽放就被吞没的星空、每颗白矮星都在起伏各自的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