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海棠，见不到花果与叶，于这秋棠街上，树列清疏，云气昏霾，雨珠凉薄，独是人不见少，冲调着萧索与喧阗两种意趣，毕竟所谓新年伊始，指的无非是万变又不着变迹的一年标了新的年数，而非有机物生死途路的哪处发端。无泪的枯树怠立两端，行人如星瀚般流延于商铺与行道，其中有一污渍般衰昧的墨绿。
“咳咳。咳嗯。”
这是一件因保养不善而衰昧的呢子外套，程铁峰将其穿裹在身，合抱双手，挺直脊腰，臂上挂着两个净觉寺山门前贩的旅行帆布袋，双眼望着秋棠街东南口新造的强饰过余的牌坊，站在一株海棠下，一家文具店前。电波似的想象令晕眩感继续疼痛着他被诊断为无事的躯壳，他轻揉
“这《畏舟》到底演了个啥啊？就俩老头闹掰了，带着家里人和学生吵架，然后俩都不好受，最后还有个老头难受死了？”
文具店往西，同一侧隔六家门店处，便是云棠实验艺术剧院的小剧场。小剧场的正式名称是甘霖剧场，以纪念云棠出身的“新中国人民演员”甘霖。这天上演的，是小剧场“四大名戏”之一的《畏舟》。罗雪余，严维周。覆去经来，云棠的名士症结，一种难以解除的荦国魔咒。他们就好这一口纠缠的糖酥莲藕，脆糯交揉，油丝不绝。
“文化人的事嘛。反正还是挺好看的。”
《畏舟》的原作及编剧是郑茂楚，郑茂楚的嗣父是郑衷梁，郑衷梁的老师是严维周，严维周的邻居是罗海静。罗海静一号雪余，并以此号名世；罗雪余与严维周同住的街道，如今名为雪余路。而作为某种补偿或者顿抑，雪余路所在的社区，被称作燕休社区，燕休阁是严维周的书斋。冠绝四邑的公立雪余路小学距收敛早已拆撤的燕休阁内一切珍藏的市图书馆荦学馆不过隔了一墙，而在雪余路小学内，临市图书馆及梅侯渠梅子溪段，有一省级文保单位，一座写作“范述霆故居”的半西式双层楼，便是罗雪余客居云棠时的落脚处。至于雪余路东端那作为旅游景观的江南风格院落“罗雪余故居”，方当挂“范述霆故居”匾额的、军阀范述霆为小妾倩双燕所筑造的别业。
这些是程铁峰熟悉的景物了。
“油司令演得不错嘛。”
“是呀。是呀。那个新的女演员也很好。”
“待下跟叶眉街一共看倒下。好像讲那边有活动。”
“现在返校太早咯，跟接前面燃面那吃一兜再说。”
附和、议论、交流、谈笑的人潮自脑后渐起，缓缓荡开了喘气漫行者与场景间联络的空气。
“他年复何处，共说海棠花。”
《畏舟》里，罗雪余于逝前，如此叹息将与严维周迎来的别离。但这是欺骗，是隐瞒，是为讳与吹擂。罗雪余至多视严维周为一位客乡的良人，却从未将其视作所谓知音，在那民国大儒的视野里，川内旧学，三百年来独有廖平与马一浮两个“半材”。罗雪余奔蜀入荦，引据的皆是扬雄、苏轼、杨慎一类名字，连程陶亦不能见于其眼囊的边沿。如此傲眼，怎可能为七星亭的小小山长、或说只是以学部侍郎而冠了学名的方家屈纡。
病容未祛的青少年正厌恶着这种流刻于史又薄戏于今的盲目，这种瓜葛，这种为了自己而掩饰前人心意的计算。郑衷梁为人谦和，严维周不慕名节，他们固然太执着于替乡土记念过于浪漫夸浮的文书，但至少心意是真诚的，行为是恰当的，就是偶有失矩，也不会像郑茂楚一样，是故意搬弄黑白曲直、刻意引领他自己一人的私欲与风流。而郑茂楚与一些人，又总将此类风波，称之为云棠这座城市所据握的、必要的“深意”。
云棠的花叶，于这样的累砌与流连间，永不坠，永不腐。
秋棠街拐入木梨巷，数十年几无变化的深处，无论四季，都有着冷湿的寒意。
时间正在朝正午进发。
那墨绿的污渍在等着谁呢？
冬光沉沉，但太阳辐射许下的福泽与焦灼并不寡薄。店铺间往返复言的F调垂着染作所谓中古水墨的裙袖，将光鱼鳞般的嬉闹泼洒至玻璃窗墙上。
“你自己去见程铁峰就行了嘛。干嘛还叫我……”
“你女朋友跟别的男人约会，你就不警惕一下？”
“你谁啊就女朋友了……”
“好好好，不是女朋友，是你的第二个老母亲成了吧！”
这是青春期常见的打闹么？听声音是像的。
“我说过了噻！事情定好咯，我们要买拿很多东西，需要一个帮手。”
“到底多少啊，你不是说程铁峰和楚文驷都叫了帮手来做？”
“程铁峰只是叫了卫老师来开车。他那人不喜欢麻烦事外的人，只一个劲头剪扯局中人的羊毛。”
“然后就让你和楚文驷两个女的一起跑腿？”
“不是他让我们跑腿，我们都入了场了，创始股东自家产业动不动。我要和你讲几次啊傻儿子。”
苏雨珮的手纠扭着王嘉映精实干练的右臂。
“这也是我们的书啊，我的书又是你的书，好合理。”
“这还没写呢就你的ㄕ——”
不以晕眩为酵母的疼痛于四方的视线中渐升腾出顾虑旁人的涨红。
“哎哟喂，姐姐！哪兴您这样的！这大马路牙子的！”
“叫哪个姐姐呢！快点，喊阿姨！”
玩笑之间，又见两个高个女孩迫赶至两人身边。
“嘶……苏雨珮，王嘉映，别闹了。”
“啊，文迪！这位是——”
“这位是真正叫楚文迪的楚文迪。”
“啊？那我以后只能叫你文驷了么！”
楚文驷板着脸没有回答，楚文迪亦无声，不过颊上的笑意已有了确然的显露。
“现在的娃娃些……”
如今的孩子在想什么，瞥味的路人不能知晓。程铁峰亦不能料观他人脑海里的波动，他只是看见了几个认识的人，看见了自己新结下契约的伙伴，确认了他们的行动。他的确在等待他们，自二十分钟前，于海棠树下，文具店前。但他所凝望的，却也并非是他们，非是自己的伙伴，非是几个认识的人，非是自己，也非是这段时间里已然于秋棠街上穿越的行人与星辰。
那墨绿的污渍在盼着谁呢？
“你们好，我叫程铁峰。辛苦你们几位，尤其是王嘉映楚文迪两位同学，得麻烦你们了，还特地跑来一趟。”
“不要这么客气啦，都是同学嘛。我们这边没事，我们就在旁边补课，课完了就顺带过来。”
“我们也是刚补完课，小弟也正好要买点东西。”
记忆力超群，性格孤僻，好为人师，卫道士。怪人程铁峰不好相处，这是作为多年同校同学的王嘉映与楚文迪有所耳闻的。可除了过度的拘谨以及还算明显的疏远感，他们并未在这人身上，瞧见更多风闻中的异态。没有佝偻携杖，没有黑色大衣，并不似影视游戏里的反社会者，看不出多个人格，甚至左眼也不似真的半盲。
“苏雨珮，楚文驷，就按先前定好的单子和分类，你们领着两位同学分开去买吧。我再在这里等两分钟。”
“嗯？你带了朋友来哦！”
程铁峰的目光对准了抛出疑问的苏雨珮。
“不是朋友，也不是我带来的人。”
“啊？那是干嘛的？”
“只是一个可能会过来的人。但没来也就算了。我再等一小会儿，很快就进去。”
于是四人先进了店铺，“剪拂堂”，三便士旗下的主营文具与文化商品的连锁店。他们按着手机上的表格，挑选着各种用具：打印纸，彩色卡纸，胶带，形色不一的笔记本，不同粗细光彩的笔，墨水与颜料，剪裁具与尺量……凡是文具店里常销的货品，几乎都将为这些人挑走了几样。王嘉映与楚文迪惊讶于工作的规模，但既然人已到了，也不好不随着照办。
“对了，苏雨珮，楚文驷有一个妹妹吗？”
“妹妹的话……这个是堂、堂妹了。”
“这样啊。不过和楚文驷一样，很硬气嘛。”
“那是，谁打篮球都比您硬气。上次啊——”
街道传来一阵起伏。
“签名”，“你好”，“好帅”，“油司令”，“巡夜”，“山茶”，“请安静”，“必然都是外乡人”。
主宰声浪的是三名戏剧演员，他们经着同一条秋棠街，与程铁峰及文具店错了个可称遥远而难说毗邻的身。十几名自“外乡”来赴赶场次的粉丝与几名经纪公司和剧场工作人员跟随着。艺名为尤思灵的女性青年演员，艺名为荀冶的贾鸣秋御用男演员，还有自云棠儿童剧团和实验艺术剧场走出的童星陈商珃。这样的三人不知为何，在他们最需要低调行事的区域，高调、场面地踱步于无意识便作出一围的所谓人群内。
划然间，一个眼神，另一个眼神。相汇，相别，而后继续行走，或是将身心投入到对东南方向来者的凝望。
“走吧。”
两分钟过去了。童星掷出了无法称之为甜蜜的标准语的音韵，于是演员离开，众人与行人一并散离。程铁峰也离开了海棠树末梢的奋蔓，走进了店门，受了店员的指引，在一丛中性笔里找着合心意与手法的几支。
此时的楚文迪正在选帆布袋的区域，看见墨绿色的污渍正在拣选着红蓝黑的符根，楚文驷正贴着楚文迪的挑选需要的工艺品。
“楚文驷。我有一个问题。”
“嗯？”
“程铁峰……每个人都说他过目不忘，记忆力强到喊人恶心。那种究竟……究竟是种啥子概念？”
概念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可能算不上真的过目不忘。”
哦？
“上周我们稍微聊了点。他没得逢眼就能记住所有内容的妖术。也就是普通人的模子，只能把看进了、听进了脑壳里头的线绪记住。”
楚文驷的手抬举至垂悬事物的平眼处。
“但是，在记住线绪的数量、清晰度上，他比大多数人要强。然后还有一点。”
楚文驷将选好的东西放进店员推来的车篮里，望着仍在中性笔栏位犹豫缪结的程铁峰。
“‘他不能遗忘’，之后有个同学跟我们说过。凡是被他收拢了的线绪，他都要条条丝顺理好，弄成……场景，或者片段，是活动的、有时间在走的空间。他把它们全部按照他还记得的样子记下来，存好，永远地作为可以随时随地掏出来的老证据。”
“这很厉害了哇。”
“但这也算是一种病，就算不听医生的，也知道一种丢掉了和继续持有都会毁掉一个人的病。尤其是对于，那个行动起来就不会停、情绪起来就不压抑、又很喜欢自说自话自问自答、喜欢梳理和发掘他记过的一切的那样子一个人。”
“楚文驷，你……喜欢程铁峰？”
楚文驷朝楚文迪的后背呼出了颇结实的一掌。
“……小弟头还是少看些校园青春小说为好。”
美术工具栏位旁，程铁峰正与王嘉映交谈着。
“对了程铁峰，苏雨珮还要我问你，这种贴纸能用吗？”
圆块与边沿圆润的方块，一些金银箔片缀没了原初简单的树枝素描。
“这是云棠师范和剪拂堂的联名合作款，用了云棠艺专的一些素描。苏雨珮说花哨的东西是有点多，但也有很朴素的核心。”
树影的简略与锋棱，同造型和基底的轻浮颇有磨擦。
“不用了，这套贴纸中的树枝全部都收进了云棠师范为云棠艺专所出的专辑里，参考的话去学校借就行了。钱也有限。”
“好。那我过去了。苏雨珮还在那边挑东西呢。”
王嘉映的身材很是朗健，本身也算高大。那样一个人，在两手臂正各挂着两袋并不轻盈的美术道具袋时，左手也正轻拈如此一张矛盾而混乱的单薄贴纸。
“谢谢你，王嘉映。辛苦你补完课还跑这一趟。”
“哎呀，不要客气啦，这种事没什么的。哦，对了，要不等会儿我们大家一起去吃那边的羊肉汤面？挺好吃的。”
程铁峰却已转向毛笔沉默的世界里。
“我不用了。待会儿卫老师会来接我。你们去吃就行了。钱的话叫苏雨珮从总账里取就行了，不必细算。”
楚文驷和楚文迪推着车篮走了过来。在他们的身旁，还出现了第三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
“又讲这种话了，程铁峰。钱人家自己会出。你不吃，没会动你那一份。”
这是青春期常见的打闹么？
“听声音是像的。”
“啊，找到了。程铁峰。”
环手而立的傲然者，略显僵硬的站姿，以及程铁峰自然散发的低徊，这些身影并立在邓筱然面前。
“怎么了，这么严肃？”
“邓老师好。”
“大家好。程铁峰，卫老师临时有事要回趟学校，叫我来帮你拿点东西。”
“谢谢您，邓老师。我们大概还要再几分钟。”
几个学生的身前膀上已有好几袋满当的事物。
“是统一拉回学校吗？”
“我们自己会留一些，其余的都放回学校。”
“和学校老师说过了吗？”
“谷老帮了我一下，和黎以纲老师申报过了，可以用得珠楼的第二活动室。我这里有钥匙。”
“好的。你是挺讨谷老师喜欢的。”
“大概也讨您的喜欢吧！”
仍未被介绍的声音从邓筱然身后传来。
“我看啊，邓老师天生就是招揽怪人的天才！”
石涛浔的好学妹，许舟人的老邻居，读大学认识了苏如濛和月榭，教书时摊上过王子仪、陈泰轩这样的少年。
记忆其中的羞愧涌上了心头。
“是我的说法不好。程铁峰，对不起。”
“好啦，三个温蒂！我们待会儿和邓老师一起去吃羊肉汤面，钱的话就让听了好话见了好人的程铁峰来付，你看这很公平吧。”
“苏雨珮你又在说什么——”
王嘉映确实想说出阻止苏雨珮继续开玩笑的话语，但当他下意识瞥及程铁峰的表情后，他确实地将发言的欲念咽失在了心头。
因为那低徊的人并没有言语，眼角却同眉头催促着双目凝出一股锐利的喜色。
程铁峰并没有说出“我也去”。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和大家一起去吃生意红火的羊肉汤面。他与众人告别，离开前同赶来的文范萌说了几句话，彼此祛除了对话里一度泛起的小小浮油。
“所以我们家夫人请你以后好好说话。”
“我会尽量作更系统的解释的。”
“您说您吃不惯羊肉会死是不是。”
“我并非吃不惯羊肉，而是对于你们所言的这家味道卫生皆在上品的店铺所酝酿的滋味没有很深的认同感。”
看啊，那墨绿的污渍正在狡辩着什么。
“嗯。你不姑婆，哪个算姑婆。”
“他什么意见？”
“我夫人叫你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钱。”
“你们不来吗？”
“怎呐，全找女的，不找张宇涛，不找那个吴妖精，你是要开后宫呐还是性别歧视呐？”
“文范萌。这里确实有个很好的突破口。我们可以借此做些事，你可以来看一看，以你的能力肯定会引发极好的反应。”
“看啥子？看你周身上下被幻象抽搐出的纸梦儿？程铁峰，不要轻易搞啥子转换来转换去，弄东弄西是要废锅炉的。反正有人陪你闹，不要拉你恩人下水。”
“可是——”
“——可是你小老人家自以为找到了砍倒树子又栽树子的救世主，要当个吹喇叭敲响鼓的军乐队头头？那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脑子有病就是开了天眼前后五百年晓得了个全，你反感这个城市戏到骨子底头的乱秽和华盖，但你现在做的这些瓜儿事情和那些东西在萌芽时候又有啥子区别？”
此后并非无言，却也没有许多值得一提的呜咽。毕竟这些不过只是在任何时期与背景下，都属常见的小小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