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顾凌云提着一坛酒推开了大伯的门。
松鹤堂。
堂中已收拾整齐,桌上备着几样下酒的小菜,还有酒壶跟酒杯等饮酒的器具,而那坛被顾庄主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已备放在了桌上正中央,堂中微微散发着酒的醇香之味。
顾庄主自内室走了出来,一身素色便袍,招手示意顾凌云坐下。
他提起酒坛,先是倒入酒壶之中,然后端起酒壶,倒入酒杯之中,此刻满堂已是满酒香弥漫。
顾凌云是好酒之人,见如此好酒,难得开口道:“大伯的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香味清冽又不失醇厚,果然难得。”
“好与不好,未饮便知,你与十几年前的我倒是极为相似。爱酒之人,大多都是重情之人,今夜你我叔侄两人便求一醉,好好喝它一场,可好?”
说罢,顾庄主一手拿起酒杯,递与顾凌云,自己也一杯在手,两人碰了一碰。
看着顾庄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顾凌云也饮尽杯中酒,只觉一股醇辣穿肠而过,满口竟是甘甜的余香。
而他的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看着顾庄主继续倒酒。
顾庄主虽已年过四十,但无论是倒酒的样子,还是举杯饮酒的姿势,都看起来很是熟稔,自有一番洒落豪迈的风度,仿佛变了一个人,令顾凌云觉得既陌生又好奇。
想来他年轻时必也是位酒中的散仙,一念于此,加之饮了杯酒,顾凌云不由开口道:“大伯年轻时也好饮酒,不知酒量如何?”
顾庄主微微一笑,“我若说我千杯不倒,你必定认为是吹牛。不过你大伯当年的酒量的确也不差。要数喝的最多的一次,当属与嵩山派如今的当家袁天石相识的那次,当时他还只是嵩山派的普普通通的一个大弟子,我俩因意外遇在一起。当时都还年轻气盛,一言不合,便开始比划,先比的是武功剑法,我赢了他,后比诗词唱和,他又输于了我。那袁天石也是生性高傲之人,怎肯落于人后,于是提出比试酒量,我二人便找了家客栈,饮酒比试,喝了一天一夜,直至围观的人群全都散尽,也未能分出高下。最后,两人大醉,一起睡了两天两夜才醒了过来,早已分不清是谁先醉后醉,那袁天石比我先醒一刻,因此非说我俩喝的酒数量不分上下,他先醒来,就说明他酒量比我好。于是,这次比试就算我输了。自此,因着这一场酒,我二人才成为了好友。那一次,我们两人整整喝了十八坛竹叶青,当真是快意!”
说到这里,顾庄主眼神变得分外有神采,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也年轻了不少。
顾凌云边听顾庄主说,边为他斟酒,一番话说完,两人又是几杯酒下肚。
“此刻与你这年轻人一起饮酒,遥想当年,也是唯有唏嘘一番了,你可莫笑大伯。”
“追云虽未听大伯说过,却也知大伯当年在江湖之中也是独树一帜的人物,不仅文武出众,性情也是潇洒磊落,有很多朋友。今日再听大伯亲口说道,倒反觉追云虽年轻,却不及大伯当年的一二,大伯又何须唏嘘?”
“哈哈哈,你倒会安慰起大伯来?倒也难得,来!你我再碰一杯!”
干了杯中酒,顾庄主又说道,“只是时移世易,若是你们几个都无灾无难,在父母庇佑之下长大,如今也定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只是,要如此隐姓埋名生活,也是委屈你们了。尤其是你,你的性子本该就是如闲云野鹤般,过随心的生活——”
“大伯何出此言?最委屈的人,该是大伯。你将我们几个养大,有多辛苦,只有我们知道。大伯不该只替别人着想,却偏偏忘了自己!”
顾庄主沉默半晌,又笑道:“说这些干什么,看你们几个都长得如此好,大伯心中很是高兴跟欣慰,大伯从来也未觉过委屈,只觉得自己如此有福气,有你们这样的几个好孩子。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
说罢,两人又连碰几杯。
顾庄主话题一转:“追云,大伯说过,好酒之人,多也是重情之人,大伯其实说的只是自己。大伯喝过很多场酒,多到数也数不清,与袁天石喝的那场酒,是大伯喝的最多的一场酒。可大伯喝得最醉,最伤心的一场酒,却是为了一个女子。这些话大伯从未跟人提起过,你可愿听大伯一说?”
顾凌云望着顾庄主,点了点头。
“大伯年轻时恃才傲物,在江湖中也算有薄名,可到底也是性情中人,难逃情网。大伯爱上了一个女子,当时追求她的人太多,也都 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可她都是若即若离,却对我以知己相待,我们俩人一起练武,一起唱和诗文,情意渐深。大伯当时虽喜欢极了她,却始终无法像别人那样,道明自己的心意。而后,她遭逢了许多变故,而我能做的,却远远不够。当我再想找她时,她已渺无踪迹,后来我辞了官本想着要去找她...却因我的至交好友,也就是你们的父母几人突逢的变故,难以成行,接下来我便带着你们,直到如今...”说到这里,顾庄主停了下来,似是在舒缓情绪。
“想当年,得知她不知去了哪里时,我一个人坐在高崖上喝酒,迎风流泪,对月高歌,心碎成了一片一片。没有人知道我的心到底有多痛,这便是我喝过的最伤心的一场酒,一坛酒未喝完,我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醉到不愿醒来。可最终,一切都得咬牙还得面对。”
“虽是造化弄人,可大伯并不后悔。爱过一个人,曾为她轻看天下,曾为她千金博笑,曾为她寝食难安,也曾为她肝肠寸断,想必这就是爱之滋味。爱过,体验过这种滋味,就不会后悔。如今虽不知她身在何处,但我却希望她过的很好。爱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得到她,若没有我们,而心爱的女子依旧过得顺遂幸福,那我们倒不如放开手,放下执念,这本就是男子汉该有的担当和决断。”
顾凌云认真听着这些话,眸色幽暗,杯中酒空了满,满了又空。
“酒不醉人人自醉,举杯消愁愁更愁”,顾凌云顿了顿,“大伯昨日说的话,现在我已明白了。”
“你本就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虽将一切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但大伯懂你,因为大伯,也曾是如此。”
“大伯说的,追云都已明白。”
“喝酒吧,今夜就来个一醉方休!”
“叮”,是酒杯相撞击发出的声音。
夜已渐深,人却无眠,深情难付,唯求一醉!
唯听暗夜有人醉语高歌,豪气如云:“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长歌忽发泪并然,一饮一斗心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