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失压的扰动感，气管仿佛被收紧。塔西亚专注于在一间间“星空”里判断是否有气室，习惯性忽略了在忍耐范围内的不适感。

　　“呼”反倒是冥河提灯水母先发现了对方的异常。

　　眼角一凉，他就看见导游缓缓收回的触腕上沾着一小滴液体，很快就随着触手离开气泡、隐匿在了天渊之水中。

　　“……”塔西亚微怔，他自己伸手小心试了试——如果不想顶半天淤青，触碰眼睛这种部位时最好尽可能小心点——喃语有些不明显的颤动：“眼泪？”

　　这是什么情绪，愤怒还是伤心？

　　如果是其他人流泪，他还能从对方的表述和神情里推测对方的状态，但他压根感觉不到自己情绪、更谈不上表达。

　　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就像现在包裹在气泡外天渊之水，能看见透明的形体、触摸到凉意，但永远在气泡外。甚至可能和天渊之水一样，也是有毒的。

　　平时也不会有类似明显的情绪波动……大概是催眠的原因，激活态的微生灵胞会放大某些方面的刺激。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这层楼没有生还者。他尽可能压下冗余无用的情绪，径直朝另一层楼走去。

　　现在可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一连走到四楼时，他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些许声响：

　　“叩……叩，叩……”

　　他之前敲击墙壁时没有收着力，这种震动在完全寂静的鲸舟内可以传出很远。而回击声就代表有生还者！

　　快速有力地在墙上敲了三下。冥河提灯水母口腕缘膜的排水管收缩、冷光的穿透性立刻增强几分，跟着对方一起朝传出声音的位置快速游去。

　　“这间。”停在一扇还较为完好的门前，塔西亚先试了试锁，紧接着一尾针将门板打了个对穿。

　　“是……救援吗？”幸存者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明显有些虚弱。

　　“嗯。”在冥河提灯水母提供的光源下，塔西亚看清了两个穿着救生衣的幸存者：房间里挤着五个人，但气室只有左上角不到半立方米的空间。还幸存的俩学生之一已经昏迷，另一个也明显神志不清、撑不住多久。

　　水母导游的避水气泡一次能塞一个他这种体积的基本到极限了，幸好气泡在没有它的能量输入的情况下也能持续五分钟左右。

　　让冥河提灯水母把已经昏迷的带上去，他在储物器里找了片刻才翻出几瓶廉价的压缩用氧，直接拧开放进气室里。

　　虽然如今的世界上，最高的山川和平原间能相差一万两千多米，但经历过肢体改造术的入世者高原反应并不常见。这瓶氧气还是他之前以防万一才备下的。

　　“嗬——咳，噗、咳……”有了新鲜空气的注入，李成斌意识渐渐清醒了点。她本能开始挣扎，但立刻就被制止住了。

　　“不要乱动。”塔西亚及时用尾巴撑住她的腰，免得这应该还没成年的傻孩子把自己淹水里，“放松，自然能浮着。”

　　人的声音无形间消去了她的大部分恐慌，李成斌乖乖停下了动作，但还是有些僵硬、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好片刻才颤颤道：“我的、同学，怎么样了……”

　　“你牵着的已经送上去了。”塔西亚声音很平静，“别开口，不能喝进水。”

　　自然的水都是有毒的，天渊中尤其如此。尽管至今为止、科学家仍旧没能分析出确切的毒性成分，但他不觉得地下会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普及。

　　起码龙脉线在高中时就把这条列入了考点：地上未净化水源严禁饮用。

　　李成斌安静了两分钟，随后她还是轻声道：“……其他舍友……”

　　“只剩你俩了，别说话。”

　　旅行变为噩梦的学生没有再说什么，但没多久、无法忍耐而从指缝间溢出的哭声就挤满了狭小的气室。

　　塔西亚沉默着恢复体力，没有再开口阻止：对某个高度述情障碍者而言，他只觉得哭泣是件很耗体力和眼下宝贵氧气的事情，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能让对方停下。

　　抽泣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冥河提灯水母下来准备将她也带上去时，李成斌才终于压住颤抖的咽部、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谢谢。”

　　没有回话，但她手里突然捏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东西掉了。”塔西亚淡淡道，随后他提醒冥河提灯水母自己抓紧时间去五楼看看，便转身离开了。

　　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李成斌被冥河提灯水母绑着腰、几乎是提上的海面。一路上黑乎乎的水、偶尔还有什么东西的触感从自己皮肤上蹭过，她不敢、也没有余裕再去思考了。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光，出现了焦急的面孔和熟悉的语言。但直到看见鲸舟上自己刚刚醒转的挚友，她昏沉的视线里才终于泛起一丝活色。

　　她刚想上前说什么，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个救援者塞给自己的东西，下意识低头去看：

　　——那是一朵已经破败、却还残留着几片花瓣的白百合。

　　修学旅行开始时，给彼此分发的礼物。

　　“没有人了。”船舱里，塔西亚已经在冥河提灯水母的协助下基本走遍了最有可能存在气室的区域。

　　气室数量不少，但多数甚至不到拳头大，含氧量更低的可怜——沉舟自然不能指望密封性。

　　站在甲板上，塔西亚环视周围：这是一处深不见底海藻森林，整艘沉舟落在其中。每棵海藻主茎起码有十多米的直径，而挡住船只下沉的珊瑚直接在它们的外皮与叶片上生长。

　　天渊深不见底，但也有人说天渊是分层的，每一层中都会有能停留的“悬岛”。只是至今、至少明面上，无人能知在天渊中下落、最后会掉到哪里去。

　　不过天渊中生长有大量的珊瑚、海藻、贝礁等妖物。这些妖物既构成了天渊中大部分“地形”，同时也为天渊生物贡献了重要的食物生产线，价值相当于地面上那些复生之手遗留下的工厂。

　　之前也曾有人尝试过将这些妖物移植到地上种植，当然结果是完全失败。就连组织培养都始终没有进展——它们完全无法依靠净化水进行细胞分裂，偏偏天渊之水种植出来的东西就和所有天渊妖物一样，食用尸体都是在慢性自杀。

　　这点天渊生物倒是和畸变族保持了奇怪的一致，虽然后者也没人会想去吃它们。

　　习惯性摸了摸放烟的衣兜，塔西亚驱使能量振动微生灵胞，龙角微微泛起一层灰光：

　　“魂悼”

　　这是一种灵魂之触衍生而出的用法。其实现在施展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鲸舟体内的类微生灵胞组织早在它死亡不久之后完全凋零，无法共振。

　　然而水母导游似乎很喜欢他的这个举动。它也举起了自己的提灯，将安魂柔和的白光洒落在这条鲸舟尸体上。

　　魂悼和安魂不同、消耗极小。通常遇到大型死亡现场时，塔西亚习惯进行魂悼、权当防止“阴冥缠身”——地上世界的俗话，指对接触或者制造大量杀戮的入世者更容易堕落成恶魔这一现象的猜想。

　　当然、多数入世者对此嗤之以鼻：地上世界，谁不是靠狩猎他人血肉果腹、得以存活下来？就连地下都少有余裕去关心这个。

　　“魂悼”也是塔西亚在偶然一次极端情况下，使用灵魂之触去安抚产出“镰鳞”的猎物、试图阻止对方的临死反扑和自毁这一目标材料，误打误撞开发的。

　　“能不能去找趟锚机？”反正在水里了，惯常的多疑谨慎催促他再去看一眼。

　　虽然事故本身无论有多古怪都引不起他掺和的兴趣，但前提是这事儿本身和自己没关系。

　　“呼”冥河提灯水母并不介意，不过它最多只能带人下沉到距水面二百米处。

　　沿着记忆力锚机最后拉扯的方向游去。好在锚本身也有些规模和质量，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卷走或者从缝隙间下沉。

　　被水母导游带着游了近十分钟后，塔西亚就发现了被卡在两根长珊瑚枝间的锚机。

　　“咕吱……咕……”或许是寂静的原因，遥远的杂音似乎明显了几分、有些扎耳：听起来有点像许柴闲得无聊时，在隔壁房间捏泡沫塑料袋玩。

　　落在旁边一片修长的藻叶上，塔西亚蹲下身、仔细端详锚机——以防万一，他没直接上手。

　　“不是周围生长的珊瑚群。”锚机上布满了苍白的骨状石质，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过相似的妖物。但只是看着那纵横交错、基部直接生长在锚机表面的珊珊，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这绝不是落在珊瑚间短短几个小时里能自然出现的。

　　隔着手套，他取了一小节还比较新鲜的、从储物器里拿了个小袋子准备装进去。

　　然而就在他掐断珊瑚时，那根珊条基部、一圈淡淡的黑黄印记有些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而这圈印记就在他眼前迅速干涸成白白的珊瑚提。

　　新长成的部分手感上并无区别。但短短片刻，塔西亚已经看清了它原先的外形：很薄，但看得出来表面那种菌体才会有的颗粒感。

　　妖菌界……很少有人会去契约这种妖物，信息实在太少。

　　“咕嘶——咕……”

　　耳边的杂音似乎又放大了一点，像某种临近沸腾的粘液在冒泡。判断下声音放大的具体节点，塔西亚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大堆黄黑色的黏稠菌体在锅子里煮开的样子。

　　只是上次来梦之天渊时也出现过杂音，不能确定妖菌与之有直接关系，当然样品还是要收集的。

　　嚯嚯了好几根新鲜珊瑚后，塔西亚总算摸索出收集规律：只要接触到非生物体，这种菌体就会变成珊瑚石质。表面受外力出现裂缝后从中溢出、继续生长，仿佛某种“设定”。

　　向冥河提灯水母确认接触这些妖菌无害，塔西亚这才脱下手套，直接将将较脆的新鲜珊瑚外壳搓碎、收集内部菌体。

　　“嘶、咕嘶……”杂音频率似乎在加快。只是这种增加过于轻微，没有辅助工具、靠感知很难清晰判断。

　　妖菌团渐渐聚集了半个小指的体积，正当塔西亚捏起来准备放进袋子里时、耳边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下一刻，信息像是从骨髓深处流出、直接掠过头部的微生灵胞，所到之处遍体生寒：

　　“ta……亚”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