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人非无意人自憔
天下找来隔壁好心的大娘,请她帮麻花退下身上那套脏衣服,擦干净了身子,再从他之前收起来的那五套桑蚕缎麻衣裤和太绮罗裙中,拿出一套给她换上。趁这空档自己才去洗洗换换。
再见到麻花时,她又是那个一身碧色的可人儿。不知是不是因为干净了,整个人也变得有了些生气。
天下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地问:“麻花,好些了吗?”
麻花半睁着眼睛,冲他点点头。
“那么我们要搬家了,我带你走,好吗?”
天下只收拾了一些必需的用品,借来一个板车,铺上软软的褥子,把麻花安置在那上面。即使是仲夏正午,还是要给她牢牢地盖上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被。
新房子就座落在镇中心,与大名鼎鼎的烟花重地仅有一条甬道之隔。那宅子虽不算豪华,可也体面,东西各两间屋,一方正厅,一间厨房,厨房后面是独立的茅厕。这样的结构,在不忘镇也算的上是正常中档水平了,可见那获得了冠名权的玫瑰花店老板确实是下了血本的。
天下挑了间没多少灰尘,还算干净的屋子,略微整理了一下,铺好床铺,将麻花抱了进来。
毕竟是间新宅子,屋里除了最基本的家什以外,便再无他物,就是个小壶小碗也是瞧不见的。天下在这宅子里转了一转,觉得比较满意,就是他和麻花两个人住浪费了。于是马上推墨铺纸,写了个招租启示,一式三份,写好后带着出去了。
天下走在大街上,先是去了趟锦绣庄。
沈奕锦碰巧又坐镇其中,见天下来了,仍是笑脸相迎。
“天老板,恭喜您在大赛中夺冠,那宅子可是镇中旺地啊!”
“旺地又能怎样,住着一个病人和一个失业商人, ”天下自嘲道。
“这么说,麻花店开不成的传言是真的?”沈奕锦眼中闪过了一丝亮色:“既然这样,何不考虑到我锦绣庄来做大掌柜,施展拳脚,干一番事业?”
“承蒙抬举,在下一粗鄙商人,只知蝇头小利,若要辅佐锦绣大业,恐没有这个能力。”
“公子过谦,您这么说,只怕是我锦绣庄水太浅,潜不住公子吧?也罢,您是什么段位,万锦也不是不知时务之人,咱们就先不提这茬了。那,今日来访,所为何事啊?”
“还是为我那伙计。”天下淡淡地答道。
“哦?”沈奕锦心生疑窦,登时脱口而出。但也不好失礼,便打了个圆场:“麻花姑娘的病情怎么样了?”
“哎,高烧五日,换了常人肯定早吃不消了,可是这傻丫头一直撑到现在……”
“难不成公子今天来是要做……?”沈奕锦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不不!”天下一听,连忙摆手否认:“纵然病重,但还不到做寿衣的地步。我相信她傻人有傻福,吉人自有天相。”
“正是正是。”沈奕锦只好跟着敷衍,其实镇子里都传开了,给麻花擦身的大娘回到家就开始四处宣扬,说那姑娘决计挺不过今晚。其表达细致入微,准确到位,声情并茂,神乎其神。
“我今天来,是要为麻花再订一套普通衣裳。眼瞅着秋天来了,天气也渐渐入凉,麻花现在身子弱,经不住风吹,想请咱们锦绣庄依着上次的尺寸和样子,给她做身厚生点的秋衣。”
“这样啊,好说,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做,等做好了就给您送去。”
“对了,我现在搬到新宅子里了,连理弄十三号,青楼旁边。”
“听说了。”沈奕锦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天下在离开的时候,随手将一张招租启示贴在锦绣庄大门外。、
接下来,天下又来到不忘镇第一酒肆,醉香楼。
来醉香楼自然不是为了喝酒买醉。天下要了两屉醉香楼的招牌包子,又点了半只醉香鸭,一壶女儿红,最后添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押了碗钱,通通打包回家。其实天下心里也是很没底的,虽然她跟沈奕锦说麻花肯定能安渡此劫,但实际上他潜意识里却早就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即使明日再无法共伴红尘。所以,一贯吝啬的天下掷出了平生在醉香楼的第一锭银子。
走出醉香楼的大门,天下没有忘记在上面也贴一张招租启示。
提着这些酒菜,天下也不再逛别处,匆匆地赶回家。只是在快要到家时,把那最后一张启示稳稳地贴在了青楼的门廊上。
进了家门,天下惊了。
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新宅子的小院中忽而刮过一小股凉风。
天下打了个寒战,看着那个他走时还瘫在病榻、性命垂危、不知生死的麻花,手持一柄巨大的笤帚,正在奋力挥舞。从动作上无法判断出她到底是在打扫院子还是在练什么独门功夫。只见她面庞红润,大力如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又梳好了那两个标准的丸子髻。
“你,你,你这是怎么个情况?”
“老板,我们的新房子真的好大!”麻花兴奋地叫着,明显底气很足,很足。
天下不禁揩汗,莫非人脑残了,连阎王老爷都嫌弃不愿意收?明明都病入膏肓了不是吗?若说回光返照,这光也太强劲了吧!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天下乱了,什么脑残都永垂不朽。
“麻花!”
“嗯?”
“你痊愈了是吗?”
“嗯!”
“那干活吧!”
事实证明,曾经垄断了麻花生意,将来还要垄断别的什么生意的商人天下,只能与麻花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在确定麻花是真的不会死之后,他那临时脆弱的心肠又无比地坚硬了起来,短暂泛滥的同情心又分毫不遗地封闭了起来。那些煽情啊,感动啊,你死我活啊,不弃不离啊都珍藏在记忆的深井中,若是朝那里扔个石子,半年后方能听到回声。
麻花像得了圣旨似的,拼命地扫啊擦啊的,到整理院中那口水井的时候,不知怎的,一阵眩晕心悸,脚下瘫软,竟大头栽下倒了进去。就在要完全跌入井中的危急关头,在一旁歇着的天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你不是说痊愈了吗?”天下三分愤怒,七分担忧地质问。
麻花锁在天下的怀里,动弹不得,那原本就很大、如今因瘦显得更大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戚戚然地哭诉:“老板,我饿得没劲了。”
天下将醉香楼的酒菜摆了出来,麻花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先消灭了那两屉包子,稍垫了垫肚子,又动起手来啃板鸭,边唆啦手指边一口气喝下那壶女儿红,咂吧砸吧嘴刚想端起那碗疙瘩汤顺一顺,忽然想起天下来,看见他强压住怒火死死盯着自己,不由得放下碗,推到对面。
“老板,你也没吃吧?”
在醉香楼点菜的时候,天下原本是想麻花病得重,不一定能吃下这荤油酒肉,才在最后添了碗汤。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天下喝着仅剩的那半碗汤,心中是那么的自责。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意都没了,还拿着存款冲动消费,一失足,一失足啊!
喝完后,天下一点都没饱,但新宅子里还没开伙,他也不愿再上街花银子,便咕嘟喝下一大碗水,聊以充饥。
这一餐吃得令人窝火,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黑。
因为先前只收拾出一间屋子,更加为了节约烛火,天下决定和麻花在一起挤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