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死草
1.一只永远追寻猎物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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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现在这个世界都变了,那些墙壁上苟且着旧时代劣质油漆的屋子都已经大致被推倒了,新的、崭新的镶嵌着玻璃、玉石或者黄金的摩天大楼已经拔地而起了,这个世界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持续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等到放晴的时候,你还躲在那个该死的屋子里、裹在你那条发了霉、得了病、一文不值的毯子里,这个世界跟昨天不一样了,你也该换个活法活着了。”
“但是我杀了人,我在白天杀了人,我在梦里也杀人,我记得有一次杀人时,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孩子,不大的孩子,蠢到不知道跑,只是坐在那里哭。该死的,我昨天晚上还梦到了那个哭声,那声音让我天旋地转的,让我的脑袋连同着整个屋子颤抖起来,那声音太该死了,我让那个声音结束了,当时。”
“听我的话好么,一切的结束了,也许昨天在某个街区发生了一场严重车祸或者是街头械斗,现场一片狼藉。但是结束了之后,人们清理了那些车子、伤员、尸体或是其它什么认得清认不清的玩意儿。然后再恰如其分的来场大雨什么的,第二天就宛如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听我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新的世界、新的房子、新的街道以及新的你,带上你全新的钱去一个新的地方,找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一切就这么得了,无事发生罢了。”
你之前杀过人么?
“我并没有,我跟你不同,我之前更接近于文职工作,更多的是与活人打交道,我们似乎都是从那个时代一起走过来的。但是似乎看起来我们正经历着不同的过去。这也许就是那个时代对我影响微乎其微的关系吧,旧房子换成了新房子,新的办公桌椅,不需要自己一个一个的机械性的码字,点一下,便有几百页的文件从那个打印机里出来,你只需要在上面盖上戳,一个个红红的戳,这便成了我的新时代。”
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经历着不同的过去,现在你突然跟我这么个一说,我才知道,过去的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新的时代、新的房子、新的鞋、新的路。你想着引导着我在新时代活下去,按你的方式活着。
“听起来有些沮丧是吧?死的人都已经死绝了,但是活着的人总得想些办法,总得想些办法活下去是吧?你接下来还有几个十年?凑合着活下去吧。晚上和白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过去和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不说话了,似乎我说的话打动了他。他把头扭过去,不再看我,瞪着旁边看,那里是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窗户,从上面看,今天天气格外不错,从摆动的树枝看似乎外面的风也不错,我寻思着此刻把窗户打开该多美好,我寻思着此刻打破这个气氛该多不好,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把头转过来,不再流连窗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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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关心过窗子外所发生的一切了,你要知道把一个人关在一个屋子里太久,人是会疯掉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疯了,毕竟我以前没疯过,也没人给我开个证明,说上这一句他没疯,我也不敢冲着大街上的人群喊上一句我没疯,那样子怕是反倒引得众人转过头来看我,我倒反而更像是个疯子了,我倒真疯起来了。倘使我疯起来可就坏了,那一切都可就太坏了!我歇斯底里地对着那群人嚷着,嚷着你们知道么?看我一个这样的人、看我光鲜亮丽的一个这样的人,我今儿个一起来便把自己捯饬的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我昨天新买的西装,新学的打领结,我前阵子那么听我说来着,新时代的人跟过去来说不一样了,我便开始学着你们一样来着,我早晨起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洗了遍脸,把胡子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刮了个干净,手洗了好几遍,肥皂也用了、香皂也用了,但总觉得不干净,总觉得洗不干净了不让自己体面,也不让你们体面。现在我看着自己个儿跟你们大家都一样我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我打一下生便同你们是一样的,我便同你们如亲生兄弟一般。一开始我也曾想着同你们一般活着来着,这是真真儿的事情,我对着自己上下一新的行头发誓,我对着眼前新盖的楼房、笔笔直直的路发誓:我是真想像你们一般活着的,以前想,现在更想了!但是不行啊!一切都完了!我杀了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我杀了你们其中的几个人,我把你们全都给杀了!我现在把全身上下,里外洗了个通透,穿上新买的衣服,用着新学的礼节,推开门、迈着大步、直挺挺地走到你们中间,跟你们勾着膀子搭着肩地称兄道弟地寒暄一番,舔着脸跟你们说,我们像是亲兄弟一般,就像我亲手曾经杀了你们一般,我比你们的父母们还要了解你们,因为着我把你们里里外外都看了个干净?我觉得这一切都荒诞极了,荒诞的并不是眼前这美好的一切像是一幅油画一般美好,荒诞的此刻以为自己成为了新人类的自己正昂首挺胸地朝这幅画里走去,只把自己惹得一脸颜料,也把这画弄脏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想着自己把你、把你们吓坏了吧!我其实要求的不多,我来的时候写好了一些字,上面大致写的就是证明我的文字,我想着让你们证明一下我没疯,我只是想要变好,像你们一样罢了,你们只要给我按个手印就行了,我知道这很难,第一个敢于出来按手印的人更难,所以我来之前已经自己把自己的手印第一个按在上面了,我是第一个!你们随便上来看嘛,上来看嘛!这上面的字一分一毫也不会影响到你们,你们到前面看看嘛,看一看嘛。我不是疯的!我同你们一样的。”然而,他们畏惧我,也畏惧他们自己,他们躲的我远远儿的,我像是真的疯了。
“所以说,那张纸上现在只有你的手印是吗?”
“那张纸已经不存在了。”我撕了它,烧了它,吃了它,把它损毁了,让它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对这一切都很遗憾......我曾听说过你,从别人那里,你不应该这样的,起码不应该像现在这么活下去,就像你不能证明自己没疯一般。我们也没法证明你疯了。我在过去总想象着你,以及同你一般的那些个活在过去的人们,我们也尝试了很多方法改造你们,让你们更融入这个新世界,诚然,有相当大一部分学好了,有的比新人类还要新人类,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损毁了、垮掉了、被我们遗弃了、自我放逐了,在这里我可以给你罗列出一大串名字,你认识的、我认识的、我们认识的、不为我们所认识的,他们都有着或长或短的一生,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这个纸上只占有小小的一点位置,他们只不过是诸多死寂文字组成的无垠深沼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是在里面挣扎到力竭然后一点点在绝望中死去的动物罢了,等到记着他们的那批人也死绝了,他们便会像这些一文不值的纸一样进了焚化炉,彻底的灰飞烟灭。你跟他们不同,至少我希望你跟他们不同,你曾活跃在我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稀薄记忆里,时至今日我仍将其视如珍宝,你不能像他们这样,哪怕跟窗外的那些个人不同,你也该活下去。”
“那些未被改造成功的人还存在么?”
“存在于某些文档里。”
“所以,我可能会变的跟他们一样,而你们已经跟我一样,甚至比我以前做的事情还过分?”
“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在你来这里之前我有想过事情的发展可能并不会像我所设想过的那些一般顺利,我也设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我对于这个现状没有任何办法。在你来之前他们给了我一份备用文件,让我在必要的时候把它交给你,文件内容我们已经编辑好了,拿着它到门口,那里有人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新的世界对于你来说太难以适应了,我们帮你快速成长。”
他接过文件,眼睛又瞥了一眼窗外,第一页是赫然的两个大字*升华*,接下来的几页都盖满了形形色色的戳,明明亮亮、鲜鲜艳艳的,只是纸上的那些盖在红印子下面的小字属实是看不真灼了,他约莫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白纸明晃晃的能把人眼晃瞎一般,看了一会也只模糊的看了几个字,他合上一切缓缓地站起身来,感觉似乎是身后有个看不见的手推了自己一把,内心里又猛地生出些力气来。他看着那扇它来时的门。
此刻,它敞开着,透着外面世界的无穷光亮。
他突然有点高兴,笔直地朝着那个光亮走去。
与那光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