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迪斯·卡塔多尔和亚尔兰诺·卡塔多尔出生于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冬日。他们的母亲蕾捷斯卡皇后是一位仁慈、温和而坚毅的人。她的仁慈和温和胜过她的坚毅。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一双明黄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无论何人去凝视,都会从里面读出好似涓涓细流般温暖而柔和的深情。然而没有教养的人却容易将皇后的礼貌当成懦弱。可惜的是,布兰肯当代的国王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教养且粗暴的人。
在生下两位皇子的一个月后,蕾捷斯卡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上望着庭院内的茫茫大雪,从她的儿子降生到现在这么多天内,她名义上的丈夫从没来这里看过一次。蕾捷斯卡对此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哀伤和怨念。这世上总有爱自己的人和不爱自己的人。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她自己的不幸。但确是她家族的决定——即使现在看来这决定是错误的,皇帝并没有因为王后的存在而怜悯她的家族,她的兄弟依然在战场上与魔兽以死相拼——但她不会因此去责怪任何人,因为仅仅是指责没有任何意义,而怀孕生子又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因此这一个月来,蕾捷斯卡只静静的待在宫廷深处调理自己的身体、照顾自己的儿子——她深爱他们,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起,蕾捷斯卡就知道,倘若世上真的有所谓命运,倘若命运真的有所谓终结,那只有她的儿子们可以终结她所爱、所恨、所期待、所遗憾的一切——只有她的儿子们足以令她甘愿付出自己的性命。
想到自己的儿子,蕾捷斯卡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她叠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姿态高雅而端庄。生产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烙痕。她和从前一样美,也许因为内心多了一丝敢于为儿子赴死的热情和勇气,她看上去比从前似乎要更美一些。她的面庞和脖颈上一丝皱纹也没有,露出的手腕和外面的雪一样皙白。
她在外面站了很久,久到她禁不住瑟缩起来。但她仍然站着,直到她的骑士米雷走过来劝说她进屋。
“外面的雪这么大,伯爵怕是不会过来了。”米雷说。
蕾捷斯卡回头看着米雷那干净纯澈的眼睛,在她嫁给卡塔多尔国王成为王后之前,米雷就一直是她的骑士。
“我再等一等。”蕾捷斯卡对她自己的骑士说。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太阳从厚重的云霭中探出来时已近黄昏,风卷起被落日映照得泛红的雪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黄昏不相称的寒冷和寂静之感。
蕾捷斯卡踮着脚尖向宫廷外望着,大雪过后的道路干净洁白,没有出现她期盼着的黑色的马车的影子。
“那我们回去吧。”终于,在米雷第三遍来劝说她,在遥远的土地尽头逐渐吞噬落日的最后一点光芒时,蕾捷斯卡长叹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蕾捷斯卡的兄长,内斯特·福兰蒂斯伯爵在都城的驿站被风雪整整困了两天,才终于盼到一个晴日去见自己许久未见的心爱的妹妹。
马车轮压着两天积攒起来的厚厚的雪,咯咯吱吱响着,令内斯特担忧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不料,这种好天气并没有持续多久,乌云便又席卷而至。随后很快的便下起雪来。
“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找个驿站歇住?”内斯特的贴身侍卫、也是他的远亲,同时也是他最得力的副官伽雷尔·卢安斯看见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便扣了扣马车门——他不敢将门推开,以免风雪灌进伯爵的马车里——在风雪中提高声音问他的上司。
内斯特听见伽雷尔含混不清的询问,便掀开罩在窗户上的厚厚的帘子,看了看风雪的态势,又在心中估摸了一下到皇宫的距离。
“继续走。”内斯特说。
“伯爵说什么?”马夫问道。
“继续走。”伽雷尔重复道。
马夫为这个答复感到不满,他可不愿意在这样的路途中驾着马赶路。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双手要冻得不听使唤了。但他不敢在年轻的骑士面前过多的表现自己的不满。只是狠狠地抽了马一鞭子,那可怜的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委屈而愤愤不平的加快了速度。令和它并肩拉车的同伴只得迈开大步跟上他的速度。
“别这么快,下了两天的雪,当心有冰。”伽雷尔轻声斥责道。
若是说实话,伽雷尔打心眼里认同马夫的想法——他也不愿意在这样的风雪天赶路,他务必要保证伯爵的安全和健康。可另一方面,他体会到伯爵对王后的担忧,他自己也为这个离开他们家族孤独的嫁入皇宫的长姐感到揪心,因此便任由这种忧虑带着他前行。而他恰好又有冷静睿智的品德,在此时还想得到提醒马夫关于冰的事。
马夫没有回应,只是不易觉察的拽了拽缰绳。于是伽雷尔也一同沉默起来。
他们这样沉默着又走了几里路,这时内斯特从里面将门推开了一道缝。
“你进来坐吧。”内斯特对伽雷尔说。
马夫感到委屈,他觉得这咆哮的风雪这下都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了。他的自尊这时也抬了头。“你呀,委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难道想求得老爷的骑士的施舍才会高兴起来吗?”于是他自己为轻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别人听来就像小狗的呜咽。
“你穿上这个。”在伽雷尔爬进车子里,车夫旁边的位置空出来以后——现在他四面八方都灌进雪来了——内斯特将自己的绒外套递了出来,放在车夫旁边的位置上,那衣服的领边还绣着鎏金的花线。车夫惊讶地怔住了,在他确认伯爵此话确实是在跟他说时,他怀着感激之情展开了那件绒衣——差点将中间包裹着的一副同样毛茸茸的兽皮手套掉到了车底下——于是他把那手套也戴上,换下了他自己的那双冻得像冰一样硬的没用的东西。此时他感觉从头到尾都暖和起来,绒衣的毛边领子抚摸着他粗糙的脸,让他感觉内心慢慢被快乐充溢。
“劳驾,”内斯特对他说,“王后急召我,已经耽搁几天了,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
“好嘞,老爷。”车夫道,他已经遗忘了他方才还愤愤不平的莫名其妙的自尊。
“嗨呀,这时候有口热酒就好咯!”他甚至得意起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跟伽雷尔预估的相反,此时风雪又停了——简直像未出嫁前纯洁天真的女孩子的情绪一样善变——他们才赶到皇宫的正门处——皇宫的大门从来都不曾升上去过,因为国王经常要在夜间接来自边疆的急报——没有一次是好消息——只在正门处安置了几名守卫。
“站住。”一位守卫横枪拦住马车。
“内斯特·福兰蒂斯伯爵。来拜访王后殿下。”伽雷尔从马车上跳下来,边说边从内衬中掏出一张信封,外面盖着王后那独一无二的、呈现出花朵样子的火漆——这种植物只在王后的故乡,布兰肯南边的城市乌塔尔才有。
那守卫将信封反复端详了好几遍,好像害怕上面藏着毒药什么的。他就是要令伽雷尔和内斯特意识到,在放他们进宫殿这件事上,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像国王掌握的生杀大权一样——他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当他有了权力时,他就一定要用的淋漓尽致才可以,哪怕那权力多么鸡毛蒜皮。
“为什么我们的卫队长没有通知过伯爵的到来?”他没法在王后的家书上找到什么问题,但还是端起架子来,刻意咬着字问伽雷尔。其实他知道福兰蒂斯伯爵要来拜访的事,可就是不愿轻易放行:他很难品鉴到优越和权力的滋味,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哪怕他能从伽雷尔胸前佩戴的骑士徽上看出,伽雷尔的职位比他的卫队长都要高得多。
伽雷尔来火了,车夫和伯爵都在一旁冻着。“王后的家事也要禀报你们的卫队长吗?要是必须如此,那请你现在把他请出来,我当即跟他报告。”
侍卫哑火了,他磨磨唧唧的打开身后的铁门,伽雷尔转身跳上马车,和因为越来越深的寒意而开始哆嗦的车夫并排而坐。
“走吧。”他说。
他们的马车又启动了,咯咯吱吱的踩着雪驶进皇宫,那几名侍卫显然因为没有品尝到权力的虚荣而不满,聚在一起嘟嘟囔囔起来,其中一名侍卫说,“现在的王后也就能仰仗娘家人了。”
话音未落,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伽雷尔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放肆!”
那位侍卫一声不吭,他的心一半被恐惧填满,即使王后再怎么不受宠爱,他的行为也确实触怒了皇威,更要命的是叫伽雷尔听到了。他轻声呢喃着道歉,同时另一半被愤怒填满的内心在拼命诅咒伽雷尔不得好死。
伽雷尔的火还没消,侍卫的行为点爆了他心中另一些深藏的愤怒,对当今那个窝囊废国王,对王后的遭遇,对宫廷本身,对混吃等死的贵族,以及对杀害他同胞的边境上的魔兽的愤怒。他甚至想抽这侍卫几鞭子,此时他愤怒指向的对象也饱含这个落井下石嚼舌根的混蛋在内。
“伽雷尔,走吧。”内斯特的声音从仍在走的马车上飘来,比今日所有的风雪都要冰冷。
伽雷尔本来已经把鞭子抽出来了,听闻此言便只是愤愤的朝空气中抽了一下,鞭子落下的时候啪的一声。在边境的战场上,这一鞭下去可以抽开一只狗熊的皮——虽然因为魔兽肆虐的缘故,边境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狗熊了,因而把那侍卫吓得一哆嗦。随后伽雷尔把鞭子插进腰里,几步赶上了马车,他跳到车后面的横木上,一撑就翻过了马车顶。
这对伽雷尔来说不算什么,对边境上的任何士兵来说都不算什么。但在这些城门守卫眼里,这已经是值得称赞的好身手了。
马车进入皇宫以后又走了很久才到王后隐居的深宫,在那与其他宫殿比起来过于小的宫殿门口早已有一位骑士等待着,这个年轻人已经奉命在这等了好几天,看上去他对伯爵的到来并不报什么期望。因此当他看到内斯特的马车时,惊得跳了起来。
“王后殿下,伯爵先生来了!”他急忙忙的想要冲进宫殿里禀报,但立刻察觉到自己在伯爵面前的失态,便涨红了脸站在那里。
伽雷尔跳下马车,车夫也慢慢的爬下马车——他落地时差点摔一跤,所幸被伽雷尔拽住了。车夫惶恐又感激的不断说谢谢。
“带他去喝口酒,烤烤炉子,暖和暖和。”内斯特吩咐门口的侍卫道。他跟在伽雷尔后面从马车上跳下来。听到他的话,车夫显得更加惶恐而感激。他不断的挫着内斯特给他的那双兽皮手套,把装饰在上面的花纹都搓皱了。
侍卫张了张嘴,想说些他带伯爵去看王后之类的话,但随即又意识到没有必要,伯爵显然轻车熟路,于是他便乖乖带着车夫去后堂打酒喝,他们二人的脸涨得一样红,因此站在一起显得很滑稽。
内斯特是王后的长兄,比王后大了整整十岁,是尊贵古老的福兰蒂斯家族当家——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够把女儿嫁进皇宫里。因为长辈早早逝于战场,他很早就当了家,把妹妹一点一点养大。他的祖先福兰蒂斯曾在蒙蒂斯皇帝讨伐女神时立下了不世之功。因此尽管现在各个家族都衰弱了,他仍能赢得大部分贵族的尊敬。只是这尊敬的情绪可能再也无法持续很久——他和自己家族中所有的男性一样,在同魔兽的战争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以及和宫廷权势的联系。他和王后一样有浅金色的头发,眼睛则不同于王后,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和王后站在一起,他们二人的眼睛颜色就好像天空和落日。
此刻,内斯特心里填满了千万种情绪,要化作眼泪在他见到妹妹的一瞬间迸发出来。他连靴子上的雪都没有踢掉,便大步走进了正厅。王后本在内室纺纱,听到门卫的喊声便急忙到正厅来,她的头发有一点凌乱,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面庞,只是将身上忧愁的气质增多了。在看到王后的一瞬间,内斯特跪下,连冰冷的帽子和衣领都来不及脱,便给胞妹行了个骑士礼。一旁的伽雷尔同他一样,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端详王后的脸。
“王后殿下夜安。”内斯特道。
“王后殿下夜安。”伽雷尔也说道。
“兄长,伽雷尔!请快些起来,地上多冷啊。”蕾捷斯卡情不自禁地、急忙回应道,她的声音里隐约有某种颤抖的情绪。她甚至想伸手去将地上的这两个人扶起来,可立马她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此处是何地,于是她终于只是欠了欠身。
内斯特这才敢抬头凝视她,许多年过去了,她仍旧同儿时一样,和善、优雅、连头发尖都露出她善良的本性。但和儿时不同的,她似乎不再开朗健康。内斯特注意到,王后的眼中流露出太多憔悴的情绪。那憔悴令他心疼。心疼到他自己何时站起来,并走到了王后面前都未曾发觉。他方才不敢看妹妹的脸,现在则是不敢移开目光,他怕他仅仅望向别处就会使她受到伤害。
“兄长,你想不想看看你的外甥们。”蕾捷斯卡很快的说,连喝口茶、抖抖雪的时间都不留给他。她不自觉的显得焦急,因此她省略了一切客套的程序。她从几天前就开始焦急了,从她盖着火漆的信送出皇宫,她的心便成为了海中晃荡的小船,七上八下,连拂过宫殿的风也令她焦急。因此兄长一过来,她就迫不及待的暴露了自己目的的一部分——即使她的教养和聪慧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她边说着边飞快的扫了一眼伽雷尔,那目光很明确,她心疼他,思念他,爱他,但不欢迎他。一旁的米雷立马理解了王后的意思,她上前几步,站在内斯特和年轻骑士的中间,帮助内斯特脱下他厚厚的、沾满寒气的外衣。
“我们找个地方去烤烤伯爵和您的外衣,它们太凉了。虽然这边比北境暖和些,但雪这么大,还是冷的。”米雷对着伽雷尔说。
伽雷尔是个聪明人,从王后的一瞥中看出来了个大概,王后显然想和自己的哥哥单独去看小皇子,这让他感到很失落“算了,”伽雷尔想着,“那是伯爵的亲外甥,但跟你的关系还是有一点点远,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可能这就是决定因素。保持体面,好吗?”于是他装作轻快地接受了米雷的邀请,“万分感谢!”他说,“我还想顺便喝口酒,暖和一下。”
蕾捷斯卡王后几乎是充满感激的看了伽雷尔一眼,为他的体谅和理解。“请来这边。”随后,她几乎是急匆匆地对内斯特说,接着便迈步朝宫殿深处走去,她的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内斯特满腹疑虑,但还是跟了上去。另一面,尽管伽雷尔已经安慰了自己,在王后和米雷都不再注意他的时候,他仍旧失落的耸了耸肩。
内斯特跟着妹妹走过通往二层的回廊——每一块阶梯都是由白璧无瑕的宝石做成的,在楼梯旁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内斯特注意到那些花纹的边缘已经因年久未打理而微微沁出污渍——因为长年累月同边境魔兽的战争,布兰肯已没有多余的钱来翻新一个不受宠爱的王后的宫殿。楼梯的尽头,随着二楼走廊一同出现的是一副巨大的福兰蒂斯骑士的画像。这幅画和宫殿其他地方比起来倒显得很新,内斯特意识到,王后一直在用擦拭这幅画的方式珍惜着自己家族的历史和荣誉。在他明白这一点后,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种对王后的敬爱。
福兰蒂斯骑士画像下方摆着两盆开的普通的花朵,除此之外整个走廊素的吓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对王后物质方面的补偿有多么不上心。对,就是整个国家。内斯特心中腾起一阵怒火,在这样的风雪天,整个二楼居然连个壁炉都没有装!
蕾捷斯卡察觉到了兄长的怒气,但她显然没有理解这怒气来自何处。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安慰着哥哥,好令他胸中腾起的火焰平息一点。
“是我吩咐不要侍卫和仆从的,因为他们会坏事,你待会就知道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什么……?”内斯特不明白。
王后没有再解释什么,她径直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推开了一间很不显眼的屋门——这间屋子里倒是有小小的壁炉——内斯特走进屋子,立时感到这里比外面温暖很多。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似乎这个壁炉和炉中的炭火花光了王后所有的积蓄,令她没有闲钱用来安置其他的家具了。屋子里最大的物件就是一张床,蕾捷斯卡要给兄长看的儿子想必就躺在那里:尽管他们被一张绸缎制成的床帘挡住了——内斯特认出这绸缎还是他送给王后的嫁妆,因此更加生气起来——但盖在床上的、泛起毛边的毯子上的小小的起伏还是向人表明,两名皇子眼下就睡在这里。
在皇子们睡觉的床旁边放着一张朴素的摇椅,想必王后、米雷或是仆人每天就坐在这摇椅上哄他们入睡的。
内斯特心头火起,先前没有被压下去的怒火此时更是熊熊燃烧起来。看吧!他心想,本该锦衣玉帛的皇子,国王的儿子,如今就蜷缩在这张小床上,盖着这样一张毯子!连国王本人都在锦衣玉帛,可他却没钱拿出来给他的儿子买一张好看的、柔软的毯子,没钱拿出来给王后安置一名贴心的仆人,没钱给皇子们找一位温和的乳母!他的钱都花到哪去了?我们在前线上面对着那样的怪物,我们的骑士们连一口新鲜的蔬菜都吃不到口中!看在蒙蒂斯皇帝的份上,伽雷尔是多好一个年轻人,他一剑可以劈开一只魔兽脑袋上的鳞片。可是呢,他整整五年没有换过一件崭新的袄子了!每一名像伽雷尔一样好的边境上的战士都是如此!还有蕾莎!我的妹妹。她那么美,那么高贵,全国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她更有教养更善良的人了,可是如今她只能用得起这么小一个壁炉,她只能屈身在这样一张椅子上来教育她亲爱的儿子们,我的外甥们!看看那个国王干的都是什么事,这才一个月,她生孩子才一个月!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我写信求助的,她受了怎样的委屈!天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打仗,在拼命啊,他们竟受到这样的对待!
让雷电劈死这个混蛋的国王吧。他最后恶毒的这样想。他太生气、太心疼了,以至于蕾捷斯卡呼唤了他好几声他竟没有察觉。直到王后为他的冷漠开始哀求,他才不再沉浸于愤怒之中。但还是将因愤怒而显得坚毅威严的脸转向她。
“请不要这样的表情,会磨削掉我的勇气的。”蕾捷斯卡说道,刚才在年轻骑士面前展现出的端庄和高贵此时已不复存在。她脸上完全是一副受惊的表情,看上去痛苦万分。内斯特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好吧,”王后闭上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孤注一掷,“好吧,请您来看看吧,我可爱的儿子们。”她说着轻轻地掀开了盖着小皇子们的毯子。
两个小皇子,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生的就如同他们的母亲一样漂亮,即使熟睡着,那两张小小的面庞上却也透露出拥有蒙蒂斯血脉的人才有的尊贵和骄傲。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们一眼,就会知道他们比他们的混蛋皇帝父亲要好上一百倍,同时会认同他们更多地继承了蒙蒂斯那样真正好的皇帝的高贵,和福兰蒂斯家的智慧和友善的。更何况,王后将他们照顾的可以说很仔细——尽管她鲜有帮手——但小皇子们还是穿着应当是这整个宫殿里最好的两件小小的衣服,露出的面孔、脖颈和双手都干净而皙白。他们是足以承受母亲的怜爱,甚至溺爱也不足为过的孩子。换做任何一个父亲——讽刺的是,他们的父亲恰巧不会这么做——都会为得了这样的两个儿子而骄傲。
然而内斯特无暇顾及以上所有的一切,在看到两位侄子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怒火熄灭了,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回头看着蕾捷斯卡,希望她否认他心中的猜想,可蕾捷斯卡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看着他。内斯特突然想起有一年他在北边打仗,被落单的一只魔兽袭击,那庞然大物将他丢到了舟骸之海的冰窟窿里,那时的感觉就跟现在一样,他感到死一般的寒意透过他的军靴,一直窜到头顶。
那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想,哦,是伽雷尔骑着马一路追着魔兽,最后把他从冰窟窿里捞了出来——从那以后他的一边胳膊就出了点问题——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伽雷尔此刻也不在他的身边,就算在。他绝望的想,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妹妹不愿意邀请伽雷尔一起来看外甥们,此时此刻他甚至不信任伽雷尔。
内斯特觉得他要疯了,他想到那个傻蛋伽雷尔正在傻乎乎的喝着暖身子的酒,根本就不知道他面临的处境。后悔和恐惧攫住了他。我也应该喝杯酒再来的,他莫名其妙的这样想,对,我也应该喝口酒,我的胸中太冷了。他这么想着,踉踉跄跄的想要走出这间屋子,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蕾捷斯卡的脸。
他深爱的妹妹,他愿意交付生命的亲人,正在用一种怎样绝望又期待,哀切又悲哀的神情面对着他。他从蕾捷斯卡脸上看到了她经受的苦难,和她面临的处境——比他面临的要糟糕一万倍。于是他几乎是立刻冷静了下来。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内斯特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尽管他的心冷静下来了,可他的牙齿还在打战。
“我和米雷,还有接生时候的女仆。”蕾捷斯卡则显得万分冷静,事实上,在这之前她已经哭泣过上百回,现在唯独剩下冷静了。
“女仆呢?”
“我本想把钱给她,打发她回老家,我想着她什么都不明白,只当亚诺生了怪病。” 蕾捷斯卡瑟缩着笑了一下。
但她立时又抖了起来:“但我不能,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出去乱说,所以我把她杀了,我真的很抱歉。”
内斯特闭上了眼睛,但在那片黑暗中看到了更恐怖的画面,因此他马上把眼睛睁开了。
“那么现在呢?您打算怎么办?您知道这件事不是杀了那个可怜的人就能解决的,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解决问题!”
蕾捷斯卡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内斯特知道那意思是: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呢?
内斯特好容易得来的冷静又被破坏了,他慌张起来,他理解妹妹身为母亲的心情,但妹妹的态度令他不能不惊慌。
“他可是魔神。”他几乎是想要嚷嚷着说出这句话,可又害怕叫人听见,他最终只吐出了蛇一般嘶嘶作响的气流。
其实他不用说的这么明白。作为一个征战起家的家族,福兰蒂斯的骑士几乎和每一代魔神都打过交道,那些苟活下来的人把魔神的特征和能力详细的记录了下来,希望可以帮到自己的后辈们。内斯特还记得自己非常年轻时就读过的那些记录。书籍上说,魔神的身上有宛如荆棘般血色的斑痕,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心生恐惧。它可以杀死任何它想杀的人类,它和魔兽甚至也不是朋友:它会杀死它们,那场景会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做噩梦。而对于魔兽弱点的记载,则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像小孩读的童话一般哀戚的传说,一名骑士曾打败了魔神。但他的做法既没有继承前人的一丁点智慧,对后人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要不是福兰蒂斯家族还留着那名骑士的遗物,大家都只会把它当做一个童话,魔神就是童话最深处的梦魇。内斯特小时候看过祖先画下的魔神的图像,明明那东西同样拥有人类的身形,但它身上那密密麻麻的斑驳血色,以及被仔细刻画过的冷峻的神色依然让年幼的他做了好几年的噩梦。等他从这噩梦中逃离后,他又得安慰因这图案做噩梦的弟弟和妹妹们,所以对它印象深刻——而此时此刻,令他生出绝望情绪的——小小的亚尔兰诺身上的斑纹就和那魔神一模一样。
他这么说,蕾捷斯卡听了他的话,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几乎是立刻顺着她美丽的脸流下来,于是内斯特立刻为自己感到羞愧了。
我对她说有什么用呢,他想,她能有什么办法。但他也同样想不到足够好的办法,总不能由他告诉自己的妹妹,这个孩子必须趁还小杀死才行吧?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起来。
“亚尔兰诺,”过了一会,王后似乎是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勉强开口,她的嗓音很嘶哑,“他从生下来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闹,他在出生时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当时以为我要死了,有一种将要被碾碎的无法形容的感觉——但它突然就停止了,终归我们都没事,我认为……也许我们完全可以当他只是身上长了胎记,有点多,有点、点怪。”她无法这样继续欺骗自己,于是哽咽着停住了。
“不管怎样。”内斯特吐出了一口气——他希望这就是自己最后一口气,这样他就不用接着往下说了,“这个孩子不能留在你这里,就算他没有危险(怎么可能!他这样想着)这个样子如果被国王发现,那你们都会死——而如果我们狠狠心,我们还能保住你和亚伦迪斯,以及布兰肯的人民。”说着他抱歉的看了蕾捷斯卡一眼,蕾捷斯卡闻言浑身颤抖了一下,她身上身为母亲的绝望,以及从童年就习得的属于福兰蒂斯家族的教养要冲突着把她撕碎了。已经到这份上了,内斯特心想,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蕾捷斯卡再也承受不住,她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了。她跪倒在地上,捂着嘴歇斯底里的抽泣起来。她本以为可以将儿子的身份瞒到他们独立,甚至瞒到她和他们都死去了——只要她还是王后,她就会努力保护儿子们有平安的一生。——可是,就如兄长说的,她不能拿全国百姓的命去冒险,她不能搭上亚伦迪斯。可如果让她同意杀死亚尔兰诺,那她作为一个杀害了自己儿子的母亲,让她如何去度过自己后半生?当亚伦迪斯不经意说出想要一个兄弟姐妹时,让她如何去面对他?她会在每个夜里都颤抖着去审视自己灵魂的,她知道。
连她最亲爱的哥哥都这么说了,他是怎样的威严而令人尊敬,他从小都予以她庇护,可现在连他都这么说了。蕾捷斯卡又尝到了生产那日,在摇晃着的、充满来自地狱般嘶吼着的人的呜咽声的产房里生产的恐惧,那些盘旋的和黑雾和不知名的尖叫声让那位可怜的接生女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而米雷甚至以为魔兽袭击到都城了,拔出了自己的佩剑。但当她看见儿子身上那斑驳的血一样的痕迹,那恶魔留下的影子,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感到绝望。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把她碾碎了,连同她心爱的儿子一起。
“杀了我吧,”蕾捷斯卡愤怒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杀了本不该死的人,我活该遭报应,但为什么这些狗屁的事情要落到我儿子的身上?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就来杀了我,用什么狗屁魔神的力量把我碾成粉末都无所谓,为什么要落到我儿子身上!?”
内斯特看着哭泣的蕾捷斯卡,妹妹从没这么失态过。他很想去扶她,拥抱她,握住她消瘦的肩膀。可他明白这么做无补于事,他攥紧了拳头。那就由我来吧,他想,罪恶的行径都由我来干吧。我向神明祈祷,倘若神明可以明白事理的话,我的妹妹是千方百计想要留住这个孩子的,有罪的事都是我干的,与我的妹妹无关,有报应也请只报应我一个人吧。我请求所有的神明。
“看在蒙蒂斯国王的份上!”内斯特突然惊呼出声,他声音嘶哑地不像自己,这是因为此刻他正发自内心的、惊恐又惊喜的这么喊叫道。
在内斯特小声嚷嚷,蕾捷斯卡压低声音哭泣的时候,那两个皇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他们的眼睛同王后一样是明黄色,看上去那么清澈,却又显得那么深邃——令内斯特惊呼出声的,那位此世的魔神,他的侄子亚尔兰诺·卡塔多尔,身上那令内斯特感到恐惧的血色斑纹正在一点点的褪色,在它们褪去的地方,露出婴儿细腻白皙的皮肤。
“神啊,”内斯特又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不会在隐藏他自己?让我们放心?”
蕾捷斯卡先是怔愣了一下,她尚不明白哥哥此言的含义。她仍旧保持着哭泣的姿势,一只手紧抓住胸口的衣服,泪水还坠在她脸上。但她立刻就犹如被电击一般跳起来,冲到她儿子的床前。此时亚尔兰诺脸上和手上的痕迹已经完全褪去了——他镇定的看着自己失魂落魄的母亲,就如母亲所夸赞的,他不哭也不闹。
蕾捷斯卡掀开亚尔兰诺身上那暖和的、毛茸茸的婴儿服,恰巧看见他身上最后一点表明他可怕身份的痕迹——那一丝猩红的、像伤口一般的痕迹正从两端慢慢淡化、最后在他的肚脐那里消逝了。——亚尔兰诺此刻变得同他的双胞胎兄弟一模一样,如果让内斯特重新从外面进来一次,他一定分不清谁是谁。
“儿子?”蕾捷斯卡低头看着小亚尔兰诺,浑身抖得像得了什么重病,“你能听懂妈妈说的话吗?你在安慰我?你是一个好人,你不想被当成魔神一样对待,对吗?”
亚尔兰诺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伸出手来,在空中挥舞着,蕾捷斯卡握住那白白胖胖的小手,看见手心处又出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红斑,闪烁了两下,又消失不见了。
亚尔兰诺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像想和她说话似的,发出一阵呜呜啊啊的声音。
“天哪!”蕾捷斯卡一下子跪倒在床前,双肩耸动着。但她很快冷静下来了,儿子的变化令她重新坚强起来。甚至,她的内心生出了某种近乎幼稚的希望:她的儿子理解她的心声,是的,他这么小,可他理解她的心。他学会隐藏自己了,未来他还会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甚至如何当一个国王。但她立刻又推翻了这种希望:她不希望儿子成为这个摇摇欲坠帝国的君主。
“你瞧瞧!”蕾捷斯卡看着那令她惊心动魄的痕迹完全消失后,转头对内斯特说,她脸上显出一种发疯般的喜悦。“我们在担心什么啊!他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她甚至笑起来。“你想见见你的小舅舅吗?”她突然又转过头去问亚尔兰诺。亚尔兰诺似乎听懂了,他挥舞着双手,像急着要人抱一样。不等内斯特阻止她,蕾捷斯卡便突然抱起亚尔兰诺快步走出了屋子,都没有征求内斯特的意见,一如她来时的急匆匆。她的裙摆像柔软的植物根茎一样扫过了内斯特的鞋尖。
她疯了,内斯特心想。无论如何,那孩子还是魔神——还是狡猾的魔神——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判断过他是否是危险的。而看看蕾莎,她是怎样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居然要抱着孩子给伽雷尔看!如果伽雷尔伤到那孩子怎么办呢?天知道他根本不会逗一个孩子!如果他的行为刺激到了小亚尔兰诺,反过来大家都受到伤害怎么办呢?就算他这关平安过去了,可看看蕾莎的样子,她恨不得拿给全世界看似的。蕾捷斯卡疯狂的、不加考虑的举动令内斯特心碎,这种心碎的情感甚至盖过了他心中对魔神的恐惧。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他自顾自的想,我不会相信一个魔神,因为我读过历史,我知道我的祖先们是怎样悲惨的被那东西杀死的,可也许我能相信我的侄子——看在蒙蒂斯皇帝的份上,他身上有一部分血和我的血是一样的。他身上流着福兰蒂斯的血,流着拼命阻挡过魔神的人的血。他身上也有卡塔多尔的血,最早连神明都可以击败的皇帝的血脉也在他的身上。也许这就是命运,是命中注定的,也许他身上属于卡塔多尔的那部分,属于福兰蒂斯的那部分,属于妹妹和我的那部分,终究可以驯服他生命中的另一半灵魂——而我刚刚却想杀死他。他是我的外甥,我应当给他起码这样的一个机会。内斯特,你这个傻瓜。看看可怜的蕾莎,瞧瞧她抱着孩子出去的样子,她定是为这孩子十分揪心。
亚伦迪斯刚刚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当他发现他的兄弟不在他身边时,他哭了起来。
“不要哭。”婴儿的哭声打断了内斯特的思绪,他将亚伦迪斯抱了起来,安慰他。他抱得十分笨拙、带一些持久作战的军人的粗鲁。但他的内心却因为这孩子而变得比冬日鸟雀的绒毛还要柔软起来,“舅舅带你去找妈妈,和你的兄弟,那里还有一个小舅舅,你会喜欢他的,你们都会喜欢他的。好吗?”
亚伦迪斯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他不哭了。
内斯特走下楼的时候感觉与之前完全不同,那时他的心中被思念、期待和疼爱充斥着,而现在他则感到恐惧、欢喜和责任。他不再考虑关于他和外甥之间的信任问题——他们是我的外甥,和我流着一样的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现在在考虑的,是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内斯特哀切的想着,他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他心爱的侄子趴在他的肩头,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身后愈来愈窄的走廊尽头。“你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他们也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你该怎么去保护你的兄弟呢?”内斯特轻声对亚伦迪斯说,但却更像在喃喃自语,“你能像我保护你的母亲那样保护他吗,在你长大后,你的剑该挥向谁才能保护你的兄弟?”亚伦迪斯些许是听烦了他说话,他转过头盯着他。于是内斯特心中又尝到了某种苦涩的甜蜜,“看看你的眼睛,跟蕾莎一模一样。不像我,我的眼睛颜色没有蕾莎的那么清透漂亮。你当真是蕾莎的儿子。”
当他走下楼梯,看到大厅里的一切时,又忍不住冲这个小家伙嘟囔起来:
“你瞧瞧!你的妈妈,我的妹妹真是疯了,她就那样把那个危险的小家伙送给别人抱着、看着。她的行为再怎么说也太轻率、太天真!但不能怪她,对吗?如果这个魔神是别人,她一定会退避三舍的,说不定还会首当其冲的带领军队讨伐他!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能怎么办?即使儿子是个怪物,又有哪个母亲会真把他当怪物呢,对吗?”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但亚伦迪斯什么都听不懂,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大厅,亚伦迪斯听见了亚尔兰诺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寻找他的兄弟。后者果真被伽雷尔笨拙地抱在怀里,那种抱孩子的法子怎么能舒服!所以亚尔兰诺一直不满的哼唧着。除了他之外,门厅里的其他人,米雷,伽雷尔,那个因喝了酒而显得满脸红彤彤的车夫——不知为何他也进到王后的宫殿里,事实上连他本人也对自己的冒犯感到不安,但没有人注意他,告诉他此时他应当站在哪里,因此他只得不断地挫着那双皲裂的手——他已经将伯爵赐给他的手套摘下来了——包括王后本人,全都喜滋滋的站在那,注视着发出不满声音的亚尔兰诺。
“你的兄弟多棒啊。”内斯特目睹了这一切后,又悄悄对着亚伦迪斯说道,“你知道他是没问题的,对吗?他身上是有可怕的力量,但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好兄弟,对吗?他怎样的在宽容伽雷尔的粗鲁行为!他一定没问题的,对吗?”
亚伦迪斯仍旧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他。
就是这样。当内斯特走到蕾捷斯卡等人的身边后,他心里的忧虑、纠结和心痛已然消散。他找回了身为军人的坚毅——他已然下定了决心。他们都是好孩子,他想,不论是我手上抱着的还是伽雷尔手上抱着的。他们都是好孩子,而我,我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蕾莎叫他来的原因也是基于此——她想要获得帮助,即使儿子的变化使她暂时忘记了这一点。
当伽雷尔看到内斯特手上抱着的亚伦迪斯后,他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们居然长得一模一样!”他稀奇地说。
“你不知道吧,双胞胎就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老车夫不合时宜的插话道,他不应该插话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可他喝醉了。而小皇子们又让他感到多么愉快!“老爷!”他忙忙的冲内斯特行了礼——他是真的的醉了,因为先前竟忘记了向王后行礼——结果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帽子掉到了地上。
米雷笑着把帽子捡起来,重新戴到他的头上——这个仆人竟然戴着帽子面见王后。要是在平时,米雷一定会勃然大怒,她并不是擅长发怒的人,但在如今的当口,她越来越多的需要愤怒来维护王后的尊严。但现在喜悦令她忘记了这一切,她是一个聪明的人,虽然她不明白亚尔兰诺身上魔神的标志是怎么被去除的,但看到王后的神情,她便明白,她终于可以喘口气,暂时不必再忧心于王后的处境、忧心于亚尔兰诺的秘密、忧心于国王新宠时时刻刻的刁难了——她终于能发自内心的去笑了。
帽子滑下来,遮住了车夫因为醉意而迷茫的眼睛。于是包括亚伦迪斯在内,大家都瞧着他笑起来。
这便是内斯特第一次见到自己侄儿的情形,他一生的恐惧和感激似乎都耗尽在这个晚上。在那之后,他已没什么可恐惧的,也没什么可感激的了。当夜深了,伽雷尔和内斯特告别了王后,重新踏进雪夜时,内斯特脑海中的喜悦便慢慢消散。他开始考虑今后的事。
“去卡塔多尔公爵家一趟。”内斯特跳上马车,对伽雷尔说道。
“现在?”伽雷尔很意外。
“现在。”伯爵说。
伽雷尔不再询问,他轻快的跳到马车前,抚摸了一下两匹漂亮马儿的栗色的、修剪的整洁而柔顺的鬃毛。两匹马的尾巴被高高的束起,展现出一种得意的、精神十足的派头来。它们已经在王后的马厩里吃了足够多的饲料,饮足了水,随时可以跑得像风一样快。
伽雷尔拽了拽缰绳,两匹马便撒开腿跑起来。他完全用不到马刺,更别说鞭子。
而那位马夫呢,因为他喝了太多的酒,正醉醺醺的躺在内斯特的马车里,在伽雷尔轻车熟路地驾马驰骋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醉意里,完全不顾失态的样子,冲着伯爵嘟嘟囔囔:
“您瞧,现在的年轻人,连双胞胎都没见过,我敢跟您打赌,他一定也不会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