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见来者，不问归途。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如万千凡人一样，别人不经意间，他已悄然长大。
他爱花，不知名的花，从山野里下来，便会摘几朵花插在路旁山围子的石缝里，沿途便全然像花开过一般，山里的人不熟识，偶尔恰好碰到，也只唤他作“疯子”，他也不与他们争辩，继续哼着自己也说不准的歌，摇头晃脑的回家去了。
他的家他是熟识的，打他一出生他便是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那个时候约莫着他还有爹娘，大致也照顾过他，但那时他还太小，已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爷爷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记忆里他似乎只有奶奶可以回忆了，他总会想起围着锅台做饭的奶奶，一边跟他说莫急莫急，一边自己反倒急了起来，掀开锅，锅里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她便裹着布把手伸了过去，从里面拿出盛在碗里刚热好的饭，然后便热的把手放在耳朵上。每到这事她便总是那句“躺的要死，要死了。”他便从里屋弹出个头来打趣她道“是烫到耳朵了么？”每到这个时候她也总会紧跟着骂他“小不死的”，大概全村只有她愿意违心的骂他，其它人是打心底的厌恶他。
奶奶是情感稀薄的人，稀薄的就像山间草地之间空出的那些土地，就在两片长满草的草地之间，它偏偏是不长草的。在她空闲时她也不跟我聊任何事情，有几次他约莫着奶奶想跟他说点什么，又一时语塞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总爱发呆，有时候坐在门槛上能在那里愣神半个下午，她有着远大于他的人生经历，走过了一大段长长的路。他想着她没有他的那些日子总比现在精彩吧。他甚至有些可怜她，每天的生活都是围着自己打转，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一天。
她睡觉时是打呼的，他总笑她白天时像个木头，睡觉打起呼噜来又像个水牛。某一天早上，他醒来时她没有呼声，躺在那里像块平静的木头。村里人说她死了，他立在那里村里人一个劲地让他哭，他立在那里横竖哭不出来，几个看不过的妇女上前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疼的紧，仍旧是哭不出来，村里人便吆喝着说这孩子傻掉了，不会哭的。他立在那里，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唤作他“疯子”，世界便跟着他疯了。
其它的孩子是不会跟他玩的，孩童们天生有着奇妙的默契，他们也多半从他们的爹娘那边听到了他。远远看着他来了，都回过头盯着他看，厌恶里带着怯，似乎他会把他们吃了一般。他“疯子”的称呼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传开的，一开始他还未觉得自己疯，后来反倒觉着自己真疯了。
倒也不打紧，之前他们也便与他是生疏的，之后无非依旧是生疏罢了。他一点也没觉得不快活，还是同往常一般往山里走起，沿着一条盘曲而上的泥路走着，路旁不时会有几个还在劳作的人看到他，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跟旁边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除此之外再就没有别的值得留心的风景了。
再行一段路，就便临近山里了，植被和沿途的树也便多了起来，除他之外，也少见别人，但这一点便让他欢愉，在山里时，他是自由的，躺在任何一块草地也不会跳出个人来对他指指点点的。他总想不明白，自己虽然不爱哭也不爱笑，但他并没有对任何人抱有敌意。五月芍药花开他觉得很美，六月茉莉花开他也觉得很美。他觉得自己只消躲在远处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切便挺好的。有时他想其它的那些孩子为什么不到山里来玩，村子才多大，他觉着比自己的屋子大不了多少，即便大上那么一点儿有什么用，跟那所房子一样不使他快活，我觉得在里面压抑极了，难以在里面找到几个愿意跟你说掏心窝子话的人，每个人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生怕第二天自己的秘密被传的满街都是。想来，倒也快活，他在这里不必理会那些端着的人，每天勾着肩搭着背像亲兄弟一般，背地里却恨不得对方死。
找块儿平整的地方躺下吧，什么事情也不要去想了。他平躺在那里，不知怎的想到了他的奶奶，那时她便也是同此刻这般躺着，她在想些什么呢当时？她总不该因为他当时没有哭而记恨他吧？在那边，她也会做梦吧。
想来奶奶也离开了一段时日了，山里的日子虽然乏味，过的倒也不困苦。约莫着恍恍度过了几天，却不觉得，已然过了几个月了。在山上时的时光无疑是清净，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树荫、花草或是在草里蹿来蹿去的蝈蝈，这些是不会瞧不上他的，兴许觉得他亲近，有时候他躺在那里，它们还会主动过去，但他的家不在山里、树荫和草里，临近晚上他总得回去。
有时候他会在家里的门上看到些胡乱丢掷一通的泥巴，窗户有时候也有被石头丢过的痕迹。他没有任何想要怨恨的情绪，只是在刮大风的日子会躲在屋子里害怕，害怕风把屋子刮倒了、房顶掀飞了。自己下雨天没地儿可去。
太阳刚爬上来，山里便传开了，说是有几家农户的庄稼被人偷了，还把其它庄稼也给踩了，如此种种。约莫大多平时无事，便三五成群地聚拢到了一起谈事，谈的越多也便越离谱了开来。大致是把村子里能怀疑的人怀疑了个遍，最后最大的嫌疑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平常是不与她们打交道的，不知怎的，她们忽然都对他熟识了，对于他的话题也开始日渐多了起来。他想着他总不能跑到她们跟前冲着她们大喊她们都在撒谎，他没有偷庄稼吧。想来，这样子倒更显得疯癫了，便坐实了她们的说辞，遂了她们的心愿。
这几天不想出门，每次到村口遇到的那群人，眼神里透露出的神色总不使人痛快，他大约是有点怯了，害怕自己在她们面前露出怯意来，让她们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了。这几天家里的粮食凑合能够挨些日子，他想着等这些日子挨过了再出门。这几日在家里待着，那些甩在门上的泥巴声便越发听的清晰了，他不开门也似乎真见着他们，约莫着清晰地看清他们各自脸上的神情。他难以想象同他一般大的孩童是抱着怎样的无比正义感和满腔怒火每天不知疲倦的来做同一件无聊的事情，并乐此不疲。他一开门，他们便怯懦的一哄而散，门一关，便趾高气昂的大步走了出来。
在屋里待了几天，人不太好，周遭也似乎更糟。他约莫着听说又有家人家的姑娘在山里走丢了，想必又是他干的。
“这小疯子天生就是丧门星。早些年便把父母克死了，他爷爷奶奶也便命苦被他拖累死。他奶奶死的时候，我是在场的，狼崽子心狠，楞是一滴泪也没掉下来，我现在想想他那时的眼里透的便是凶光，现在想想他奶奶的死怕是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那群人看见他来了，倒不像之前那般逃避了，更像是壮着胆子般扯着嗓子说给他听。他畏惧了，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便扭身回去了。
一扇门关上了，他躲在门后。他躲在屋里，用被裹着身子，还是觉得冷极了，浑身打着哆嗦。他睁大着眼听着门外的动静，生怕那个丢了小女孩的家里人找上门来。门外的吵闹声越发分明了。他似乎想起来了，奶奶死的那天，门外也是像这般吵杂着，她像自己此刻这般躺在炕上，门外热热闹闹的，像是久未死过人般，大家伙儿都在等着有人死，等着聚到一块儿看着人哭，你不哭，他们便不快活。
他似乎是在那个时候便欠下了一笔债，他们觉得这孩子似乎是脑袋出了问题，将来做出点什么稀奇古怪、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合理。
他躺在那里，天旋地转，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然而，他们也不敢进来，只敢在外面扯着嗓子的炫耀自己的勇气。
他冷极了，盖几床被子还是直打哆嗦，他想他也许只是受了惊吓，病了。
他盯着墙上面看，越看越清醒，越看便越睡不着。他生怕一睡下来，便有人闯进屋里来。他在门后时，他们不敢冒出头来朝门上扔泥巴。他醒着时他们不敢闯进门里吆喝着“这丧门星疯掉了，这疯子死掉了，我们把他烧了吧，我们把他埋了吧。”
他不敢往下想，也越发地不敢睡。门关着，风却从门缝里透了进来。他困极了，他不想睡。
门外的声音似乎远去了，消退了，似乎不吵了。
他合上眼，睡着了。在梦里，他便醒了。
他寻思着自己不能在这里这么着睡着，自己得起来啊，到山里去。
到山里去！
到山里去......
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他们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