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连娇的父亲“吴拐子”吴道礼一瘸一拐地给她牵牛过来。
这吴道礼据说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干过抱娃儿的勾当,是个拐子。有一回被人追来打伤了脚,又没及时治疗,因此落下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真正成了一个拐子了。背地里,村民都叫他“吴拐子”。这吴拐子已过花甲之年,他妻子早死了,如今跟着儿子吴向年一起生活。
吴向年、李成贤、李成胜,还有沟上头另外一家,他们四家人共同喂养了一头水牛。这一日,吴向年家喂养时间到了,该轮到连娇家喂养了。原本应该是连娇去弟弟家把牛牵过来,只是这吴拐子关心女儿,自己倒一瘸一拐地给她牵过来了。
“苞谷还有这么多没麻?”吴拐子到的时候,看到女儿连娇正在麻苞谷,那黄澄澄的苞谷棒子堆得小山也似,吴拐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连娇在父亲面前没加掩饰,沉着脸冷冷说道:“哪有这么快哇?前天才从地里掰回来。这两天又是阴天,看起来要下雨不下雨的,我都不敢弄出去晒,遇到打天东雨,我一个人收都收不赢。现在苞谷米子一点都没晒松,剥起老火得很。”
吴拐子没吭声,便也坐在屋子里帮着女儿剥玉米。
今日是个好天道,一大早太阳便亮堂堂的,到了八点过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很是有了些热意。吴拐子见隔壁李成贤已将晒席扛到地坝里,展开准备晒苞谷,便对连娇说道:“苞谷管管可以先晒了。”便也去帮着扛晒席。
吴拐子腿脚不利索,扛着晒席走路不稳,连娇到底不落忍,说道:“你好好地坐着吧。”自己去扛晒席。
父女二人花了大半个小时将屋头小山似的苞谷棒子用皮撮箕弄出去晒好,脸上被晒得红通通的,汗水珠子滚滚而下。
吴拐子一边擦汗一边接过连娇递过来的热开水嘬了一口说道:“这么多苞谷又要晒又要麻,你一个人得不得行哟?”
连娇撇嘴道:“不得行也要得行,有啥子办法哇?”
吴拐子朝隔壁努努嘴:“那边今年没有帮你弄?”
连娇说道:“咋个没帮?斜坡土,那么远,人家帮着挑回来的。”
连娇有一块几乎处于山坡尖儿上的土地,离家较远,今年还是种的玉米。大哥李成贤老早便给她打招呼,让她把玉米掰下来放地里,他去给她挑回来。连娇心里倒也十分感激。
昨天连娇在后面土里挖花生,隐约听得底下大哥大嫂因为某事闹了口角,她凝神细听,大嫂洪秀数落大哥李成贤说道:“你日嘛真是奶乖得很,挑个水你去绊一筋斗,别个的苞谷那么远,你担起来跑飞了。老子看你是有力气用不完了!”
连娇心里到底有点疙疙瘩瘩的。
吴拐子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要我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接个啥子婚嘛?!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你小声点!”连娇连忙瞪了父亲一眼,“听得见!”
“本来就是嘛!两个娃儿,还有一沟子烂账,不晓得现在还完没得呢。这个聋子,不晓得他图啥子?!”吴拐子撇嘴压低声音说道。
“你管得别个图啥子!闲事少管,走路抻展!”连娇说道。
吴拐子说道:“听说他还要那边来那个娃儿去读初中呀?他咋想的哟!”
连娇十分心烦,说道:“老汉儿,你是不是没得事做了?继续给我麻苞谷!”
吴拐子指了指隔壁,又指了指自己脑袋:“这儿,有问题。”
连娇低声斥道:“老汉儿!你说这些干啥子?!”
“我说错了吗?!”吴拐子歪头犟嘴道,“他是这儿有问题嘛!憨鸡母抱鸭儿——有逑的搞头!”
连娇急道:“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人家咋就憨鸡母抱鸭儿了?!这些话,你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不要去外面乱咬嘴皮子哈!”
“我说了咋了?!”吴拐子瞪着眼,不依不饶。连娇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又剥了一阵苞谷,连娇见父亲哼哼唧唧不自在的样子,嫌弃地说:“哎呀,你也不要在这里装样子了,赶紧回去吧。”
吴拐子向来也是懒惯了的,在家就做些手面上的活儿,做做饭择择菜啥的,干起正事来就摸蛆抠搜的不自在。这时听女儿让他走,他便嘿嘿笑着告辞离去。
到了下午四五点过,太阳已经已照不到地坝,连娇便收了苞谷棒子,卷起晒席,收拾停当之后便背上背篼拿上镰刀到外面割草。如今牛来了,她又多了一项活路哩。割完草,连娇又背上背篼上了坡地,弄完了牛吃的草,她还得打猪草哩。
金秋的夕阳像一个散发着光彩的迷人贵妇,将她淡金色的光彩洒满了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土坎。
前不久收割了油菜,许多地里已长出了许多油菜秧子,这是猪儿最喜欢吃的草料。人们最喜欢扯这些嫩嫩的油菜秧子回去喂猪。
连娇上了后面的坡地,见上头的阮建芳和傻子媳妇周一清都在地里扯油菜秧子,她撇了撇嘴,远远打了声招呼,也寻了一处地方,一边打猪草,一边听阮建芳那边的动静,她想知道这个话笆篓都跟周一清在说些啥。
阮建芳在二傻子周一清的面前很有优越感,她不断地教育着周一清:“周妈妈,你得扯这个小的嫩的,猪儿就喜欢吃嫩的。大秧子很老,猪儿都不得吃。”
周一清说道:“哦哦,难怪不得哟。”便专门去扯那些小的油菜秧子,又说:“那我扯了小秧子,你就只能扯大秧子咯。你屋头猪儿吃不吃大秧子哇?”
“哎呀,你是老辈子嘛。你屋头的猪儿也是我屋头猪儿的老辈子。老辈子猪儿自然该吃小的嫩的,我屋头的小辈子猪儿吃大的老的也是应该的。”阮建芳嘿嘿笑道,她果然专门拣大的老的油菜秧子扯。
阮建芳这批婆娘硬是日怪吔!连娇听阮建芳捉弄周一清,颇得有趣,忍不住暗笑了起来。
周一清是村里老辈子李明建的老婆。两口子脑子都有点不灵光,时常是村里人的笑料。
阮建芳挑逗了周一清片刻,便慢慢摸到连娇这边来,看样子是想找她说话。
连娇笑道:“二嫂你何苦捉弄她?”
阮建芳笑道:“这个傻婆娘倒也有趣,让她扯小的,她还真的只扯小的。”
连娇笑着摇摇头。
阮建芳说道:“这婆娘今天被她男人打了!”她故意话说一半,要看连娇的反应。
“咋了?为啥打她?”连娇果然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阮建芳一副“瞧,我的八卦果然很有价值”的表情:“让她狗日煮稀饭,她日嘛的傻眉日眼的,掺么多的米,火又烧得大,结果锅都烧糊了。”
连娇笑了起来:“这顿打挨得不冤。”
“是嘛!”
二人一边打猪草一边说着周一清的笑话,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回。
天色渐沉,周一清和阮建芳早已回去了,连娇打满猪草,这才循着略微晦暗的光线寻着土坎回到清冷得没有温度的屋头。
她拉开昏暗的电灯,将猪草倒进猪圈,这才开始生火胡乱做了一晚面条。
没有李桥李星在家的夜晚是非常无趣的。连娇一边吃面,一边把那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的频道调过去又调过来。电视机屏幕上一种雪花刚飞过去另一种雪花又接踵而至地飞过来。尽管电视机的声音很大,但连娇还是隐约能够听到隔壁大哥大嫂低沉的说话以及小侄女李亮奶声奶气的笑声,这就又会让她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收拾完碗筷,连娇略坐了一坐便翻箱倒柜,找出信纸摊开,开始给远在粤州的丈夫成胜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