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双脚踏踏实实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在船上飘摇了快两天的尚赫泽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努力活动有些发软的小腿。
天可怜见,小型渔舟本就不是用来载人的,和十几个人挤在潮湿憋闷的舱室里、他好不容易熬下来,一路上就没怎么睡过觉。
“去旅馆?”冷不丁熟悉的声音响起,硬是给尚赫泽吓得一哆嗦:“我嚓!你咋走路还不带个儿响的?”
“你自己没注意。”坐在骇光诡狼身上、靠骨尾固定平衡,只看外表对方和最开始满状态——仅限尚赫泽以为的——毫无区别。冥河提灯水母老样子晃悠在他身后,触腕卷着最后两根棉花糖、恋恋不舍般一小撮一小撮放进胃囊里。
刚经历海难的龙脉线蓝区人感觉自己确实需要瘫会儿压压惊,但一闭上眼睛,耳边又会浮现出当时船上各种混乱的声音、尖叫和哭泣。
之前只顾着救人,他根本感觉不到累,直到在渔舟上被颠没了精气神,某个体育课节节划水的宅男给耗得现在光看到水都有些反胃。
“行吧……我能先到狗子身上趴会儿不?”
塔西亚顿时一手揪住光狩后领毛,才避免眼前这脑回路信马由缰的二货没被当成血溅五步:“不行。”
“兄弟你不能见死不……”
“你去问它。”
“啊?哦。”尚赫泽顺对方的视线,仔细打量了两眼爪子都快抬起来的光狩,“恍然大悟”,“那啥。狗哥,你背上能让我躺会儿不?”
塔西亚眼角抽了抽,无声地唤来水母导游让对方托着自己、暂时从已经龇出獠牙的大狼背上下来。
“嗷呜——!”
光狩发出了迄今为止、除鲸舟上狼王召唤后,最威武的怒嚎。
“艹救命那什么狼哥、不是,爹我错了爹——!”
点了根烟,静静旁观对方被气狠了的骇光诡狼搓圆揉扁。就在他准备续一根时,余光里远处几个匆匆朝这儿走来的身影顿时引起了入世者的警觉。
两个一阶中级、还有一个……未成年?
定睛细看,塔西亚这才认出辨认出那个未成年是最后被拖上来的高中生李成斌。见有别的人来,他稍微扯了扯光狩的尾巴,示意对方先放过某个爪子还没按到身上、先叫声惨烈如杀猪的二货。
“哎哟我去我的胳膊……”尚赫泽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但一看到来人和被毯子裹着的高中生顿时明白了什么,赶紧整整衣服又捋捋头发、短短几秒内就理干净了之前的狼狈。
终于走近,塔西亚这才发现那名高中生手里还握着那朵白色小花。
“就是他们两个救了我和很多同学……”李成斌声音很虚弱,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来、但明显能看出那份强压下去的痛苦。
经过女儿的确认,李成斌的母亲刚开口就泣不成声,父亲也是边抹泪边连连道谢,反复说着“没有她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真的非常感谢”之类的话。
算不上很长的十六年生命里、没面对过几次这种状况的塔西亚着实有些茫然,只能站在原地沉默、任凭核心仿佛凭空沉重了几分。
还好尚赫泽明显在心里幻想过类似的场面,上前搀住两人的手、竭尽所能地安慰着对方父母,不时还轻拍有些颤抖的女高中生肩膀,都没注意到自己眼圈都有些发红。
“旁听”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父母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的时候,塔西亚终于感觉自己能插上话:“你们有普通级的白鲸梦骨吗?”
正在互相鼓励交谈的三人顿时被按了静音键,紧接着母亲抢先道:“有的有的!恩人您需要的话,那边有平时经营渔舟的家长……我们这就去问!”
他微微点头,吸了口烟:“最好先带她去医院。”
父亲表情顿时一变,赶忙追问:“成斌有受什么伤吗?我们之前刚给她喂过药,也不知道这里哪边有靠谱的医院……”
“天渊之水有毒,冲洗后要换衣服。”他自己之前在星尾鲸背上时就勉强洗过一遍,为此耗完了之前蜉蝣型冷凝改装里储存的水、便临时又用纤维净水器重新滤了新的。
也是因为他自己清洗时动作幅度没控制好,差点把背后刚止住血的伤口又给扯破,最后被光狩按头全交由对方打理。
一句话顿时把父母唬得脸色苍白,匆匆表示一定会帮塔西亚收集到足够分量的普通级白鲸梦骨,和尚赫泽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便离开了。
看着匆匆离去的几人,尚赫泽感觉自己原先的伤感和感动都被搅成了一团乱麻:“讲真兄弟,你真的好特么能毁气氛……”
“嗯?”
得,还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那种。他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龙脉线老话都说了做好事不留名……就算只留个名,到时候学校里公开表扬也香嘛,高考好像有记录的还能加分呢!”
“我不高考。”塔西亚想了想,“你可以现在给他们发条消息,问问能不能要封感谢信。”
“啊?”尚赫泽一愣,关注点全放前半句上,反复打量了对方好几眼,“你不高考??emmm……大佬是想直接保送吗?”
想起对方有一次闲得无聊拿起他的被父母送的高三奥数书开始做,硬生生在一节下课的时间内、全过程不超过三个步骤的情况下填完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没写是因为题目实在太多,当时被他惊为天人。
尤其是翻到唯一一道让对方写了三个步骤的大题时,尚赫泽靠着自己被父母摁头补课时知识从大脑里流过的残存,还感叹了一句“我超兄弟你这都学完高二知识”。不料对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满脸才发现的表情:“原来高二要学这个。”
“对啊……你自学的时候没注意吗?”
“嗯?我临时推的。”
看着那凌乱的导数式——事后经过验证得知、其实这部分已经印在大学课本上了,从此尚赫泽甘拜下风,但凡遇到不会的数学题都去厚着脸皮“不耻下问”。
至于物理,这位也是老师钦定“没超过前其他人不许给我上课睡觉”的人士。考试就是看题写答案,还是物理老师千叮万嘱后才勉强记得每次再把用到的公式涂上几个。
塔西亚掐灭了烟,淡淡道:“不上了。”
“超!兄弟你直接飞升大学能不……”
“我回地上。”
尚赫泽这回是真宕机了,愣愣地坐到光狩背上时才恢复语言组织能力:“你这……你那么高的天赋、直接校考去保送都行啊!反正上大学总比地上强吧。”
即使地上地下间已经停战了几千年、早已不复过往的敌视,各种互通有无也再无什么隔阂。但地上世界在地铁里仍旧是“野蛮”“危险”“未开化”的代名词。
至少尚赫泽在自己家族聚会时、从来不会叫上那些在地上“讨生活”的亲戚,父母也只说自己是维护中心的文职。
“将来一定要留在蓝区工作。”这是父母亲戚在内无数次对他的叮嘱:在地铁内的主流观点里,工作、地位、乃至目前的生活水平,都直接等于所处地区的安全等级。
像入世者,在地铁内直接属于“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种群体划分。
“我习惯了。”十六年的生命里,塔西亚有记忆的绝大部分,始终都有环形太阳升落、梦之天渊覆盖。地下的虚假天幕只会让他觉得虚伪而危险。
就算他能安分下来,身上种种隐患也由不得他放松:无论是大概率仍在追回他的那个实验中心,还是至今都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真正逃出来的那个组织……在见识了这次龙脉线的认知危害妖灾,对地铁安检措施幻梦破灭后,塔西亚彻底确认自己必须和这些过去的种种做个了断。
“做个了断”——这个词在入世者概念里可绝非骑士决斗前的发言,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意!
他无法确定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但想来已经是正在倒计时的定时炸弹。塔西亚的观念和绝大多数入世者没什么区别:活一天赚一天,在能够活下去的时间里尽力做些事情。
这点上、他和尚赫泽这样的地下住民仍有本质的不同——从不想象美好的未来,去从中获取一些虚幻的激励:
因为仅是不让事情落入最差的结局,往往已经够他透支到筋疲力尽。
见塔西亚没再说话,还想絮叨两句的尚赫泽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再劝。
沉默了半晌,一直快到旅馆时、尚赫泽才换了个话题:“反正你两个弟弟妹妹要是学习生活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找我说就行。”
“……嗯。谢了。”拿好秘钥,塔西亚难得用这种语气说出这两个字。
脑海里浮现出那有些怯生生的墨绿色身影,以及某只有一副好嗓音、为弟弟妹妹唱歌的林间小鹿。
——不能算是期待,但他多少还是有些想再次遇见的存在。
以及……
“兄长。”
记忆里,纤弱而彬彬有礼的纯白孩子向他露出微笑。
回忆刹那终止,塔西亚眸子中浮动着一丝冷芒。
——他还想找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