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我们的村子一直有个疯子,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到村子里的,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大概是一下生便疯了吧。村里的人打趣叫他“阿贵”。每次你这般称呼他,他便跟你恼,赌气跟你不说话,快步低着头从人群旁躲开。他大抵是知道人们在取笑他的,每次都用手盖着脸,他越是这般,村里的人越是有心思逗他。
村里的孩子看见他倒显得跟他特别亲近,一哄而上地围着他喊
阿贵,阿贵。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涨红了脸,用手挡着自己,口齿不清地喊着。
“去,去......我不叫阿贵。”
但是他也确实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也许都不曾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过,不曾记得自己有过父母。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他看,他大概知道自己跟周围的人不一样,总躲着其它人。他看着其它人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体体面面的,自己的衣服脏兮兮的,不体面,不亮堂,跟其它人不一样,除此之外再有什么别的区别,他也说不上,说不上来。
有一次他盯着村里的一个姑娘的花衣服看,也许只是因为颜色好看,便盯着那衣服看了一会儿,周围的人看到了,便打趣到“阿贵,你是看上人家了吧?用不用我帮你上门提亲啊?”那姑娘只觉得晦气吵嚷着骂了那人几句便流着泪地跑回家去了,那群人哈哈笑作一团。阿贵盯着他们看,发现他们也盯着自己,便低下头快步往前面走,嘴里嘀咕着。
“才没有......才没有,别乱讲,别乱讲。”
那群人倒也不理会他继续哈哈笑着。
从那以后那家姑娘的父母见到他便是要打的,他每次也便真跟做错了事般的挡着脸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
村里的人开始拿给他说媒的事跟他搭话,张口便是“阿贵,今天穿的这么好,是要去上门提亲么?”
他也总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即便这样,倘若遇到那家姑娘的父母也是免不了一顿打。
自那以后他便想法子躲着人走,看到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脸挡上。
怕羞,见人。
人们不知道他怎么养活自己,大抵是在外面捡些东西吃。但是一有人田里庄稼被偷了又或者谁家养的鸡丢了,便又都想到了他,看到他便每每抢着插嘴道。
“阿贵,又去哪里偷东西来吧?”
起初他还跟他们辩解几句,后来他大概是知道了他们并不关心自己是否偷了东西,他们单单是拿自己取乐罢了。再见到他们也不辩解了,每每都低着头从他们旁边走过,倒也真像是他做的一般。
过年时,村里人看不到他,有人说他害怕鞭炮声,早早找个地方躲起来了,这样大家伙儿倒也觉得舒心,免得平添几分晦气。
过完年几天,他便又像是从土里生的,石缝里长的一般出来了。木讷地看着周围人,看见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看见人点点头,怕的要死。
村里的猫生了瘟病,墙头的公鸡害喜。
村里王家的羊掉到了井里淹死了,王家的人怯懦不敢下去,约莫着差人把阿贵找来了,阿贵生而胆小,怕的紧,众人说了几句好话见他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便呼喝着让他下去把羊驮上来,阿贵拗不过众人,只得求众人把绑在他身上的绳子系紧些。
再紧一些。
阿贵死命地抓着井口让众人慢些,慢些,众人吼他胆小,怕的紧,他便闭着眼慢慢地松开手随着绳子往下滑,快到井水时,不知是谁使坏送了一下,只听见阿贵身子“咚”的一声沉入了水里,约莫过了好一阵,井里传来声音。
“拉我一把,拉我上去。”
众人便不再捉弄他,把他从井里拉了出来。
阿贵瘫软在地上,湿漉着身子把地上的土弄湿了一大片,那群人便打趣道。
“阿贵,你这是尿到地上了吗?”
那群人乱哄哄地笑起来,阿贵觉得吵极了,便索性不管他们,仰面朝天躺在那里,闭着眼,同死鱼那般。
夜里阿贵害了大病,浑身发热,说着胡话。
第二天推将门开,天色大亮,连地上都泛着油亮亮的光。阿贵瘫软地坐在门槛上打哆嗦,他约莫着自己大抵是不行了,就这么着死去才好咧。
窗台上晒着地瓜干,上面热的软透了下面凉的硬挺了。
他盯着院子愣神。
自那以后他很少出门了。
偶尔出去被人碰见也是默不作声,嘴里支支吾吾的胡乱说些什么,听不清。人们都停下来看他,盯着看了好一会,这时人们才在他两鬓发现了几丛冒出来的白头发,似乎一夜之间阿贵便老了。
“阿贵是不是病了?”
“怕是疯了吧!”
阿贵也不管他们,依旧胡言乱语的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直走,不再回头。
众人也不再管他,不再谈论他。
阿贵颤颤巍巍地往前走,走到天那头,这一天天气好极了。
阳光透晒,世界大光明。
再约莫过了有一段时间,人们见不得阿贵,倒也觉得有些不适。似乎是比以前的时候少了些乐子,便有人提及阿贵怕是好些日子没有出来了吧。
“他怕是死了吧。”
众人接着约莫谈了几句,大抵还是过去的那些旧事,谈了没多久便都没了兴致,不再提他。
人来人往。
村子里的生活同以往那般继续,不消几日,人们便不再提及阿贵,不久之后也大约没几个人记得他吧?他似乎便真是土里生的石缝里长的一般消失了,他没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死,但也没再出来过。
人们不再说关于他的事。
他便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