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生,看见世界一片通亮。
光亮里有人噪杂的说着话,他感觉自己上身裹着东西,下身暴露在光明下。
羞于见人。
那个把他抱起把他头按在她胸脯上喝奶的,他后来管她叫她妈。
他爸站在门口抽完烟,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几脚,走进屋里看他。
他们生疏的紧,他扭捏了半天不敢抱他。
几天后,他们回家,他依旧称他们为他们,而他自己也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等到再大些,他觉察到人们不怎么与他的爸爸亲近。他闻到了弥漫在空气的廉价香烟味,他觉察到奶奶并不喜欢爸爸,较之其它他的兄弟。也自然不会喜欢他。
他脑海里还残存着个模糊的画面,那天爸爸想要抱他,他把袖子擦的干净,犹豫着想要抱他,手伸了出来僵在空中一会儿,便胆怯地收了回去。
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抱他。
同龄人倒是也一起玩耍,只是不怎么跟他亲近。
他偶尔哭哭啼啼回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里。
上学后,他的学习不温不火,卡在那里。父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正他下面还有大把的人,他们处在安全的无风地带,他们在这里停船,从那艘船上走了下来。
他失去了选择生活的烦恼,早早地到了被生活选择的年纪。
下学后,他找了个工厂上班。
刚来这里他还有点窒息,后来便被淹死了。
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单调的他每天清晨醒来他都想要把自己掐死。流水线上周而复始的履带,自己周而复始的人生。
同事找他下班后喝酒,他下班之后的人生。
同事在醉酒之后大哭,他静静地看着别人的人生。
他觉得自己像快要被雨水冲刷走的泥,他同他们一起醉酒,像他们一起荼毒人生、快意恩仇。
到了差不多该结婚的年纪,看了差不多该错过的人。
他约莫被人推上了婚礼现场,参加过多了别人的婚礼,自己婚礼时,他也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有人在婚礼上醉酒,他清醒的醉。
嘈嘈杂杂的婚礼的结束,他的脑子还在轰鸣。
他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跟着她的人生从此以后一起在穹顶下一起旋转。
他想着自己以后便同这个女人一块生活了,他脑海里的白纸被画了一笔,他便盯着那里看,二十六岁,他的人生。
他拥了拥在他身旁熟睡的她,那张白纸柔软地从中间塌陷下去,裹着他俩,在这个世界沉沦。
孩子出生之前他一直惶恐,等到孩子出生之后他还是没有从惶恐中走出。
女儿出生时,妻子瘫软地在一旁昏睡。
他用毯子紧紧裹着她,再也没有掀开被子盯着下面看的人了。
这个世界的灯光更强了,孩子更害怕地哭着。
母亲说她不在乎生的是个女孩儿,他“哦”了一声,继续沉浸在他的生活里。
离开医院那天,他抱着裹着的女儿,她在毯子里动,他以为是他的心在跳动。
有时候她盯着他看,他想她将来的人生得跟自己裹在一起一段时间了,他把脑海里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又压平整了,把她放在了上面。
他忘了她对自己笑了几次,忘了她生了几场大病。
等他觉察到自己开始老了,她也开始长大了,她越来越重,抱起越来越吃力了。
她张手向着他,像一朵盛开的花。
挤在公交车去公司,人们在彼此的夹隙里呼吸。
路旁有人在修剪树,树枝散落一起,叠在一起。
公司开始裁员,他被人修剪下,从树上掉在地上。
他跟同事喝了一场酒,他喝醉了。
同事把他搬回了家里,梦里他听到了妻子和孩子的哭声。
他的脑袋里的核弹炸开了,第二天头疼的厉害,他跑到卫生间,在马桶里把自己吐了出来。
他害怕看到女儿的笑,早早起来出去找工作去了。
他被招聘的人数落着,似乎自己真就做错了事一般。
他从一大推里被捡剩下的工作里拣选着自己的人生,从一个个空洞里穿过。
新的工作找到时,他长舒一口气,挤平了自己的肺。
一张被撕裂的纸又被胶带黏上了。
“完好如初”
他开始有点焦虑,每天睡前盯着女儿一会儿才能睡去。
女儿大了开始厌烦他的焦虑,他开始焦虑着她的厌烦。
看着周围人像火一般热情生活着,他也禁不住想要给他们添一下柴火。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老去的,自己什么时候习惯了在生活和工作的天平两端不断跑动来让自己的世界不至于崩塌。
有些人不抽烟得了肺癌。
有些人大笑时悲伤。
他被送到医院时,他在梦中清醒。
睁开眼时,他看到很多人,他意识到似乎问题有些严重。
父亲平生第一次抱了他,一言不发。
他身体里长了东西,它正吃着自己一点点长大。
他问了医生,医生对治疗悲观。
他强拗着要从医院出来。
出来那天他身上裹着毯子,一直吆喝冷。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每个人脸上,一张张空白的纸交错着叠在一起。
他透过车顶看着天空,觉得自己像空气般稀薄、无力、空虚。
回到家,大家沉默着,彼此想找话开口。
他想起了父亲那时想要抱他颤颤巍巍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妻子在她旁边盯着他看,他觉着自己那头的床开始陷了下去。自己伴随着床板整个身子陷了进去,像沉入海中一般,只在上方看到一小块亮光。
第二天起来,他反倒觉得好多了,他得病了却睡的很好。
近来,倒是不怎么吃饭,因为不觉得饿,便不想做多余的事。
他开始在家里躲着女儿,他开始害怕她厌恶起自己来。
他出去看了一次朋友,他们这次都没有喝酒,每个人在他面前都开始拘谨起来。
晚上他同妻子分房睡,他感觉过去的几天他们两个人都别扭极了,妻子去孩子的屋子睡,孩子并不抗拒她。
想来,从医院出来已有些时日,他体内开始疼痛起来,窗外下着雨,雨水像子弹一般击打着大地,积水往上望望天,只兴一身斑斓。
好在从医院带回的药,能让身体更麻木,让体内的东西更痛快的吃掉他。
最近他总做躺在船上在海上漂泊的梦,醒来时嘴里有锈铁般血的味道。
痛苦开始像是蚂蚁般爬满他的全身,他加大剂量吃药,那些藏在他体内的东西便偃旗息鼓,蹲下身子,在他的骨头上画画,在他的胃里开派对。
当睡眠也开始不好时,他开始在一张白纸上胡乱画画。
他半夜还醒着,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他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孩子屋看孩子,此刻妻子正抱着她。什么时候她已经这般大了。
这般大了。
他害怕她们突然醒来吓到她们。关上门,坐上沙发上,月光透进来,他倒下一杯酒,在云层中呐喊。
疼痛时好时坏,他在缓和的时候慢慢用积木搭起城堡,剧痛时城堡轰然倒塌。
疼痛变得越来越频繁,他越来越没有再去搭积木的勇气了。
每天起来他去看看女儿,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那里,确认一下此刻自己还在梦里。
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吃干净了吧,大概。
整个身子空空的,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他蜷缩在毯子里,被毯子拧成了麻花,他浑身出着止不住的汗。
晴天鱼在水里,雨天鱼在岸上。
第二天他病好了,找了身新衣服穿上,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敬他所爱的生活。
他推开门,朝着外面走去。
他好了。
它们不再吃他了。
阳光洒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有力量了,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暖和起来了,往外面透出热来。
一张张巨大雪白的纸铺在他眼前,他踩在上面。
他把鞋印印在了上面,他全然不管这些,他昂着头往前走。
脚下的鞋印在纸上越走越浅,他就那么走着。
终于走到了纸的正中央。
他闭上眼,躺在上面,感觉这张巨大的纸包裹着自己往地下陷下去。
他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