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她带进我家时,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岁。
娘把她从她家里买过来了,让我叫她姐。
我抬头看她,她有些不自在,咬着嘴唇把头扭到一旁,眼眶旁还湿润着,想也是大哭了一场吧,在阳光照射下她的影子被我踩在脚下,我上下打量着她,她想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身高只比我高一点。
中午吃饭娘多准备了一双筷子给她,而她开始在那边张罗饭给我,我有点无所适从想要跟她一起,娘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看了一眼,我便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
自那以后,她便开始照顾我。
娘一直打心底觉得既然把她买回来了,她便同家里的骡子、马一般都是我们家的东西,总是使唤她,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同大人般忙前忙后,我那时顽劣,每天总要换几件衣服,现在也都要给她拿来洗。
娘晚上让她跟我睡在一起,突然旁边多了个生人在旁边,我生生睡不着便拉着她通她谈话,她忙活了一天,自不比的我。我问她家里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便再没了声响,我知她是睡下了,便不去闹她。
第二天去私塾时,遇到几个拿我打趣的人,说是我娶亲之类的,我只道是讨打,佯装做要打他们的样子,他们便哄笑着四散走开了,想是他们知道了我家里刚来了一个同我一般大小的女的,拿我取乐了。
先生讲课时他们便趁机偷看我,也不知他们回头看我作甚,虽然我没有要用功的意思,但如此这般反倒是他们觉得我是猴子想耍我不成?
回到家我便问娘,他们说我要娶亲之类的是什么意思,娘说等姐大些我们是要成亲的。
这可与书上说的不一样,我只记得哪本书上提到过男的喜欢女的睡不着之类的话,我想定不会是现在这般随便抓个人过来把亲结了。
我拗不过娘,只得怨恨起姐来。
见她在那儿擦桌子,我便故意跑到跟前把水盆碰倒,她也不恼,抿着嘴又去打盆水去了。她倒真像块石头造的、泥捏的人般,我故意把墨汁洒在桌子上她也一言不发。我想她真要是嫁了我也是她倒霉,她为什么不跑回家呢。
大致她也是从周围的寻常人家买的,去跟娘好生说说,说不定就给她送回去了,到时候也不耽误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晚上我便同姐商量这事,她同个石头木头做的一般不作声,只在那里哭。我问她哭什么,才从她嘴里察觉到真要把她送回去怕是等同于把她给杀了,她爹自是把她当牛羊一般卖于我家了,真要这么决绝给她送回去她必定少不了一顿毒打,也是遭了变故的苦难人家本就攀附不了什么好人家,这次真要把她送回去,街坊四邻不得把她逼死。
想我虽然混账,倒也不是个不吃人食的腌臜东西。想来离成亲还有好些年,将来不行就索性拿她当个姐供着得了。
我含糊地哄了她两句,她便迷糊睡下了。
第二天她早早便起来了,不知怎的,我倒觉得她拿我更加亲近些了。
我今儿个特意拿了个弹弓去私塾,谁再冲着我嚷嚷,谁再敢转过头来看我试试,我让他们都得头上顶个包回去,我一路上故意把弹弓露出一点,一路上趾高气昂地往前走,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搭腔说话了,到了私塾我便索性把弹弓往桌子上一横。前面那几个孙子便真跟孙子似的猫在那里了。
既然私塾的事解决了,回去我便也不会去刁难姐了。
我恭敬的叫她“姐”,她便“哎”的一声答应了。
她也不似那个木鱼、石头,也不似那个牛马、骡子。
不成想没过几年,娘便张罗着让我俩成亲,我们这几年倒是亲近了不少,私塾那里也结业了,大致是在家里晃晃悠悠终日无所事事惹得她厌烦了,索性张罗着结婚得了,我想找娘商议斟酌一下,她便借故头疼把我挡了回去。
我同姐商议,她红着脸拿不定主意,她应该是打心底不想让我为难的,但是若真是如了我的心意,她大抵也不好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我便不同她讲了,把她搂在怀里,她竟这般冷了。
第二天她鼓足了勇气去跟娘商议退婚的事,她知道自己说这些是不合礼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去往火坑里跳。
我想她怕是连死都准备好了吧。
我忽地有些心疼起她,拉着她不让她说下去了,我跟娘说我要同她成亲了。
我要同她成亲。
娘生怕我反悔,急火火地给我张罗着结了婚。
自是结婚,便不能再浪荡下去,家里给我在外面找了个算账的营生,倒算是个还体面的营生,姐每天做好饭在家等我。
如此再过三四年,姐给我生下个女儿,似她一般白,似我一般混账。她少不得惹祸我也少不得打她,而她也依旧那般。
她爱吃街西的糖葫芦,爱吃徐记的脆皮饼。这世上再难找到这般的混世魔王,等她长大再让她受点伤。
若这般再过几年才好,然而事总不如常。
有说是风寒,有说是怪病,看了几个郎中,吃了几付药,她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再也吃不到脆皮饼。
自那以后,我开始酗酒。
姐纵容着我的任性,哭干了她的泪。
我少与她说话了,她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好多,她想必躲着我流了好多泪,然后她便背着我偷偷老了。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吐再多的酒也是徒劳。
村头李六告诉我治病的方子,把我带进来大烟馆子。
成群的牛马在我的身子上踏过,千疮百孔的我烂在那里,风干着我的尸体。
他们把被扯碎、揉烂的我攒到了一起,拖到姐面前。
想看她丢丑,她拿钱打发了他们,他们便如乌鸦四散而去。
姐把我和她锁在一间房子里,她不想看我再烂下去了。
屋外是等着蚕食我尸体的乌鸦,姐捂住我的耳朵把我搂在怀里。
我盖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汗水从任何可以冒出的地方冒出来了。
“姐我又觉得热了。”她又赶紧把被子拿走。
胃开始翻涌起来,我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姐我烂透了,让我烂死吧,让我出去吧。”
她压着我不作声,将她的手放在我的嘴里,我死死 咬住。
她治好了我的病。
我在她的手上留下一朵花。
我说我是一滩被牛马踩过的烂肉,她却说我是一棵树,哪怕断了几个树枝又何妨,给她个树桩也好,她把藤曼绕上去也便有家。
休息了几天我便好了。
树枝又在那个将死的树桩里冒了出来,姐却肉眼可见的老了。每次我回来都给她带些吃的东西,她总嘱咐我不要乱花钱。
我开始觉察到生活之中的一些异样感,连娘也嘱咐她少干些活,养好身子。吃饭时我往她碗里夹菜,她却日渐消瘦。
找来了几个郎中无济于事,她或许也早就知道自己快要被熬尽了灯油。我晚上抱她,她冷极了,我知道是她冷了,便用力地抱着她。
她觉着自己暖和些了便开口问我我是否在跟她成亲后还想过退婚的事,我看着她两鬓的白发,同着星夜夜空的泪。
她转过头看我,透过我看到那明晃晃的夜空。
夜空下有棵树裹着藤曼向四周延展开来。
她把它当作了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