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风残叶落,将大地铺满了一层焦黄色,若是盛世,说不得会有文人墨客观此情此景心中便会想出几句妙词来。
太平时期,便是看着一地残叶,也能想出不少花团锦簇的诗词歌赋。
可如今大周这天下破败成了这个样子,谁还有心情看着一地破落秋叶吟诗作对?
即便想出几个词,只怕也是萧索肃杀之意更浓些。
也不知道有多少文人,迫于生计不得不拿起刀枪跟着各路义军造反,握笔的手改成了握刀,墨汁涂抹宣纸,变作了血液涂抹皮甲。
文人再大才,也要吃饱肚子,肚子里没东西,只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幸福美好的词汇来。
大周以武立国,但高祖皇帝却知道治国还是以文为主才是正道。
只是那时天下尚未大统,武将的地位还高于文官。
到了兴业皇帝刘武继位之后,天下承平,文人的地位越发的高了起来。
刘武开科举增朝廷取士之道,更是赢得了寒门生们的一致赞美。
可以说刘武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他登基之初制定的几个国策都极英明正确。
他是个伟大的理论家,却绝不是个伟大的实践家。
没几年,他的雄心壮志就埋葬在游山玩水的好心情中。
登基之前他为了博取高祖刘权的赏识信任,所以刻意做出一副简朴爱民的样子来。
穿在身上的不是绫景绸缎,而是打了补丁的旧衣。
吃的吃粗茶淡饭,便是比起一般富户还不如许多。
或许是那个时候装的太狠了,所以登基之后他变本加厉的都找了回来。
出则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同行,日常生活更是奢华到了极致。再后来在陆地上巡游已经难以满足他的欲望,于是下旨建造龙舟,巡游必有上万船只随行。
他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定要遨游大海,去看看海外是否真有仙山,仙山上是不是真有不死药?
大周初立国时候便如春日枝头上的新绿,每日都能看到树叶生长,只一个春天便绿满枝头,看起来茁壮青翠的古今少有。
大周之衰败,如秋风扫过这棵参天巨树,一夜之间,便吹落了一地残叶。
松林湖边南侧的官道上却看不到有多少落叶,原因无他,风自西北吹来,落叶自然不能再向北边飘。
或许这几年来松林湖畔都没有人烟的缘故,所以密林中的落叶也不知道有多厚,人踩在上面软的如同踏在棉花团上一般柔软舒适。
燕宁寨辎重营的车队缓缓经过,趴在大树上监视着车队的云清寨斥候却被之前两天便埋伏在此的密探清理了个干净。
按理说密探应该留在此处监视云清寨那一万伏兵的才对,也不知道怎么了,杀了人之后的密探们便悄悄退出了密林。
甚至都没有回望一眼,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密林深处埋伏着一支上万人的敌军。
上百名密探撤出之后不久,沈宁亲自领队的中军便也到了松林湖畔。
官道居中,北侧便是日渐收缩的松林湖。
因为是一池死水,经历了也不知道几十上百年,湖水看起来一池碧绿景色不俗,可若是离着近了,便能闻到湖水中散发出来的腥臭气味。
幸好已经到了深秋,若是盛夏时候,也不知道这臭味会随风飘出去多少里。
官道南侧便是密林,本来这密林是紧挨着松林湖的。
太祖年间开出这条官道的时候,将沿湖畔而生的树木尽皆砍了。
砍下来的树木太多,弃之于荒野也没什么用处。
恰有一个自北方渔阳不堪狼厥南下战乱之苦而搬迁南下的家族途经此处,见那么多木材丢了没用,于是便在此处停了下来,以砍伐丢弃的树木建了一片小小村落。
或许是自渔阳而来,还念着北寒之地的翠柏苍松,所以老族长便将村名定为松林镇,这便是松林镇松林湖名字的由来。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松林镇里再也看不到了一个百姓。
只余下在松林湖西侧那一片已经破败了的房屋,残垣断壁,看起来格外的凄凉,如那一地的枯枝败秦一样让人有些心酸。
此时的沈宁,便站在这座破败村子的外面高坡上,看着不远处的密林微微有些出神。
这片林子方圆几十里,其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参天古树,生长了几百年,两三个人合抱也不一定能抱得过来。
尤其是在靠近松林湖的地方,有一颗歪脖垂柳,其树冠之大,竟然能覆盖方圆几十米之地。
所以,看着那片林子的沈宁说了句可惜。
他是真觉着可惜,这些古树若是移栽到别处园子里,也是一道漂亮的风景,如今沈宁却不得不毁了它。
辎重营的人马过去之后,也就是半个时辰不到,沈宁亲率的中军两万余人便到了松林湖畔。
他站在废弃了的松林镇外土坡上,喃喃的说了一句可惜。
只是他脸上却没有一分可惜的神色,微微上翘的嘴角足以说明心中在可惜之余还有些许得意。
然后他将右手抬起来,往下压了压。
四千精骑立刻启动,分作两队一南一北沿着密林外围冲了出去。
飞驰的骑兵到了密林外之后,便将硬弓摘了下来,然后从箭壶中取出已经包裹了油布的羽箭。
以火折子将羽箭点燃,四个千人队的骑兵便开始发光,那是一种炙热的残忍的光,能焚烧一切。
数千支火箭射入密林中,噗噗噗的戳在落叶层上。
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一早北风就已经停了,可火箭射在落叶上,火苗腾地一下子就窜了起来。
这火烧起来的速度快的有些怪异,即便是落叶干燥也不至于顷刻间便形成了一边火海。
而且火海蔓延的速度快的有些惊人,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火苗就已经蹿上了枝头。
四千骑兵分作两队,从南北两侧不断的将火箭射进密林中,每个人仅仅不过射出四五箭,火势竟然超过了骑兵。
以至于骑兵都不得不停止发箭催马疾行,冲到前面去才将火箭射出去。
处在密林最深处的王君可正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不时往北看一眼。
在他身后,数不清的云清寨弓箭手已经整装待发,只待信号传来,他们便向北侧冲过去,用他们手里的羽箭将官道上燕宁寨的人马尽数钉死在地上。
“怎么还没到?”
王君可焦躁不安的说道:“李生不会是趴在大树上睡着了?”
“他怎么敢!”
李文相笑了笑道:“你这人什么都好,武艺一流,带兵也一流,可偏偏性子太急了些。”
“你想想,沈宁那厮行事多谨慎?这段路最是凶险,他怎么可能莽撞的冲过去?”
“估摸着,燕宁寨辎重营的人马不走完,燕宁寨的大人人马是不会上来的。”
“我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啊!”
王君可想了想说道:“为什么沈宁会派辎重营先走?”
他皱眉道:“沈宁也是个身经百战的,不可能这么草率才对?”
“你也说他谨慎,谨慎用兵的人,怎么可能让辎重营先行,而且和后队主力人马相隔这么远?”
“若是中了埋伏,前面的辎重营被人一把火烧了,他大队人马赶过去救援都来不及!”
“对啊!”
李文相听王君可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有这样行军的?这都不算是草率,完全就是个白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君可急迫道:“快派人去前面看看,是不是燕宁寨的人使诈!”
李文相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军中要派人去查看,一时间走的急了,绊在一根露在地面外的树根上,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趴在了厚厚的落叶上。
幸好落叶足够厚,这一下摔得并不重。
“啐!”
李文相被亲兵扶起来,不住的啐着唾沫。
“进了一嘴的土!”
李文相骂道:“真他娘的背气!”
他一边啐着,一边用手背在嘴角上抹了抹:“咦……这他娘的是土还是鸟粪,怎么这么黑!”
只是他却没有心思再管嘴里吃进去的是尘土还是鸟粪,快步往军中走去:“崔会!带几个人去官道那边看看,燕宁寨的人马怎么还没上来!”
“李生那个王八蛋到现在都没派人送回来消息,总不能是被人发现干掉了!”
他大声咒骂着,嘴里觉得特别苦。
他手下斥候队正崔会立刻带着十几个人往林子北边冲了过去。
李文相看着崔会等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木掩映中,随即叹了口气,他看着王君可问道:“你说,这次咱们再立了功,阳山公会不会封你我个冠军大将军?”
“不好了!”
王君可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崔会却带着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般跑了回来。
“火……火……着火了!”
脸色惨白的崔会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眼神中的慌乱,就跟见了鬼一样。
燕宁寨的四千骑兵在绕着密林发箭,如果从高空看下来的话,分作两队的骑兵就如同两支巨大的画笔,在灰黄色的树林上涂抹着色彩。
红色,笔锋是红色的。随着画笔的涂抹,灰黄色的树林从一侧开始变红,而且变红的速度快得有些吓人,很快就蔓延了出去。
只短短二十几分钟,火势大的就让人看了心悸。
离着几十米,已经能感觉到气温高的发烫。
沈宁站在距离树林足有百米左右的地方,依然觉着热浪一股一股扑在脸面上。
“吹角,让骑兵们撤回来,再不回来,浓烟滚起来就来不及了。”
沈宁摆了摆手下令。
他身后的亲兵跑出去传令,不多时,几十个传令兵便同时呜呜的吹响了号角。
与此同时,王崇山这边也射了一阵火箭,见火势已经大起来,他怕烧了马车,立刻下令车队往前跑。
裴怀英的兵器已经被卸了去,双手也被捆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滔天大火,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几下。
“这是在造孽啊!”
裴怀英叹道:“以这么大一片林子,为一万人陪葬!沈宁的心,也太狠毒了些!”
王崇山冷笑着说道:“你勾结云清寨的人在此设伏,若是得手的话死的人难道就少了?”
“若不是主公在云清寨中有个身居高位的内应,也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叛徒!”
“燕宁寨死几万人你不觉着狠毒,烧死一万云清寨的伏兵你就觉着狠毒?”
裴怀英被问的一愣,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父亲!”
裴廷玉将眼角的泪痕擦了擦,咬着嘴唇问道:“为什么?”
裴怀英看了儿子一眼,歉疚的摇了摇头道:“元庆,你应该能想到。”
“两边下注?”
裴怀英忽然忍不住怒火,咆哮道:“可您想过没有,如此做,将置我于何处?”
“还是说,为了裴家,就算是我死了,父亲也不在乎!”
“咱们父子二人都在燕宁寨中有什么不好的,主公哪里就不如沈落了!”
裴怀英苦笑一声,忽然转头问王崇山道:“能不能给我松绑?如今我已经落了个如此地步,难道你还担心我跑了?”
王崇山看了裴廷玉一眼,终究心里不忍。他掏出短刀走过去,瞪着裴怀英将他手上的绳索割断。
“你说你这人,这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儿……哎呀!”
他话还没说完,裴怀英忽然一脚将他蹬了出去。
裴怀英将王崇山踹倒在地,再一拳打歪了王崇山的嘴,趁着王崇山没反应,他一把将王崇山手里的短刀夺了过来。
裴廷玉下意识的将铜锤擎在手里,看着裴怀英哀求道:“父亲,别再执迷不悟了,主公答应了我,只要你日后真心辅佐,主公不会为难……”
他话还没说完,裴怀英已经笑着将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父亲!”
裴廷玉丢掉手里的铜锤,冲过去将裴怀英扶住。
他慌乱的不知所措,看着裴怀英淌血的心口吓得不住颤抖。
双手慌乱的去堵裴怀英心口上的血洞,可是瀑布一样从伤口里涌出来的血怎么也堵不住。
“主公答应不杀您啊”
裴廷玉嚎哭道:“您这是何苦?”
裴怀英抬起染满了血的手,溺爱的抚摸着儿子的额头苦笑道:“傻孩子……我不死,日后你在燕宁寨……如何立足?”
他眼神不舍的看着儿子的脸,有句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沈宁怎么可能容我?
我的傻儿子,你太小瞧他了……我现在才看清,沈宁……沈落……或许前者真的比后者要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