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一直看着那黑大衣的男人,从他拿香,点香,再到祭拜,有条不稳地进行着,只是这人在来的人的名单上吗?
王恒走到马丁身边,想问个清楚,那黑大衣的人恰巧也到了马丁身边,那就亲自问他吧。
“哎,那个穿黑大衣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的时候有登记吗?”
杨辉愣在那里,他不记得有登记名字这事,不过即使有,他也不可能会登记,不然不就暴露自己了嘛。
“哎,问你呢,怎么不说话?”王恒语气不好,他不喜欢问而不答的人。
杨辉还是一声不吭,他知道一说话就露馅了。
“把头抬起来!”王恒有些不高兴了。
听到这句,杨辉不但没有把头抬起来,反而低得更低了。
王恒有些气不打一出来,他想上前摘杨辉的帽子,被马丁拦住。
“王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殡仪馆,请你尊重别人。”马丁看到有人要对自己朋友下手,连忙制止。
“这人看起来很可疑,别人都是以面示人,他带着帽子,这是尊重逝者?”王恒问马丁,语气态度依然不好。
马丁还是拦住他说:“这是别人的自由,他的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他怕吓到别人,所以才戴帽子,这也是一种尊重啊,你说是不是王先生?”
被马丁这样一说,王恒倒是有些理亏,但他还是态度强硬,不依不饶:“那就把帽子摘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胎记,万一是骗人的呢?”
“王先生,我刚刚说了,他有胎记,所以戴帽子,你现在要他摘下帽子,你是不是有点不尊重人呢?而且这人是窝的朋友,你不尊重窝的朋友就是不尊重窝。”
马丁也开始态度强硬起来,他虽然不知道杨辉为什么要隐藏自己,可他既然说了不要伸张,那就不能让别人也来打扰。
“你……马丁先生,你敢……”
“王先生,请你回到你原来的位置上去。Now!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location!”
马丁飙了句英文,语气十分威严,令人不敢抗拒。
听到马丁这样说,王恒也不敢再造次,他咽了口水,往穿黑大衣的杨辉地方瞪了一眼,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杨辉松了一口气,刚刚在王恒的咄咄逼人下,差点就暴露了,幸好有马丁挡着。
他伸出手拍拍马丁的肩,表示感谢,马丁转过头对着杨辉点点头。
又一会儿,一个人走到礼堂中央,他站在两口棺材的中间,手上拿着一张有些长的纸,那个是祭文,是在人死后歌颂他生前的功德。
无论多平庸的人,死后但凡有人为他祭拜,都有这样一份祭文,上面无非是写:生前做了多少好事,帮助过多少人,工作中勤勤恳恳,生活中照顾家庭,死后所有人都会记得你。
拿着祭文的是殡仪馆的司仪。
婚礼有婚礼司仪;葬礼也有葬礼的司仪。
司仪看起来精神不佳,他在宝兴殡仪馆工作了七年,七年时间送走了数不清的逝者,读了数不清的祭文,每份祭文都很雷同,偶尔有几篇亮眼的,一看逝者,生前是个比较有名的人。
这次要读的祭文是对夫妻,所以祭文有些长。
不过内容应该和前面的逝者相似吧,随便读一读走个过场就行。他心里想着。
司仪清了清嗓子,刚刚还躁动不安的人群安静下来。
随后他读起了祭文:“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在此悼念杨氏夫妇二人,他们生前操劳,无欲无求;死后必能升入天堂,求得一个功德圆满……”
读到这里司仪顿了一下,再看看后面的,似乎和其他普通祭文有些不一样。
“杨氏夫妇生前育有三个儿子,只是不幸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在世的也渺无音讯,在此我仅代表我自己,向杨氏夫妇致以最沉重的哀悼。”
司仪一边读,心里愈发觉得这篇文非常奇特,和别的祭文,乃至名人的祭文都有所不同。
“他们年轻时生育哺育三个孩子,却在中年时连失两子,精神大受打击,却又在悲痛之中为第三子申冤,其心天地可鉴。”
申冤,杨辉在听到这个词之后,内心苦笑,所有的恶事全是自己做的,有什么怨可以申?只不过是美化了一下,不知道是哪个人写的。
“他们操劳半生,落下病根,久久不能痊愈,最终积劳成疾,驾鹤西去……”
司仪读到这里明显带着哭腔,这是他的绝活,尽管内心平静,毫无波澜,但悲伤的表情,哭泣的声音是要做出来的。
这叫做让旁人感同身受,自然而然地跟着一起哭。
“他们去世之后,很多人来送别,因为在其中,他们帮助过很多人,特别是失孤的家庭,他们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所以他们鼓励,援助,让其他失孤的家庭走出困境。”
读到这里,礼堂里已经有人在小声啜泣,还有人拿出纸巾擦拭眼睛。
没想到爸妈生前帮助过失孤家庭,他们可真善良啊。杨辉想着。
“所以,即使他们养出了不孝子,即使他们为不孝子申冤,请大家别责怪,作为父母肯定要为孩子着想,作为父母最牵挂的还是孩子……”
礼堂里已经有人放声大哭了,那个大哭的人是曾经接受过杨爸杨妈帮助的失孤家长。
“最后,让我们再次怀着沉痛的心情,向杨氏夫妇道别,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快乐,杨氏夫妇一路走好!”
司仪在最后的“好”字上拖了长音,好像随着长音杨爸杨妈去了天堂。
读完祭文后,司仪长舒一口气,这篇祭文是他工作七年以来读过的最特别的一篇,没有说杂七杂八的事,全程在讲他们的儿子,他们为了小儿子奔走,因为孩子还和失孤家庭建立良好关系。
司仪也知道一点杨氏夫妇的事情,平时没有过多去了解,今天读完祭文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孩子犯错,他们依然要维护。
众人们依次上前再次祭拜,有拿着菊花放到棺材前;有站在棺材前再看看他们的容颜;还有人哭的稀里哗啦的站不住脚……
等到众人祭拜完毕,散场,礼堂都空了。
两个棺材依然放在那里,它们一会要被推进焚烧炉,连着杨氏夫妇的身体一同被烧掉,装在小盒子里,下葬墓地。
“辉,人都走了,你不去看看他们吗?”
“不了,没脸见他们。”
“即使再没脸,他们还是你的父母,去看一眼吧。”
杨辉在原地呆了一会,随后走到棺材前看了看爸妈的容颜。
他们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一根黑发,脸上全是皱纹,他们才六十多岁,却苍老的像个八九十岁耄耋老人。
杨辉记得以前的他们很年轻,很会保养,即使过了四十,还像三十岁出头青年人,朝气蓬勃。
可为了他,为了这个不孝子,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了,原来年轻的容颜不见,取代的是皱纹、沧桑、憔悴。
杨辉站在妈妈的棺材一侧,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妈妈脸庞,却在半空中停住,随后收回手,他深吸口气,随后吐出,背对着马丁,声音有些沉重地说:“马丁,接下来的事还是交给你去办吧,麻烦并且谢谢你了。”
“辉,你交给我的事,我肯定能办好,只是能跟我说说,有什么事比父母的丧事还重要吗?”
马丁不太理解,在他的家族观念里,一旦有亲人去世不管在忙的工作都会赶回来参加葬礼,无论是近亲还是远亲。
“说出来怕你笑,我的女朋友丢了,我要把她找回来。”杨辉转过身看着马丁,他笑着,笑得凄凉。
马丁还是不理解,但没多问,只是说:“祝贺你,辉,等你找到她了,一定要带她来我这里玩。”
“会的。”
将杨辉送到门口,杨辉再次拍了拍马丁的肩用英文说着:“You know,Time is the fastest and the slowest, the longest and the shortest, the most ordinary and the most precious, the most easily neglected and the most regrettable thing in the world.”
这是高尔基的至理名言,意思是:世界上最快而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
说完以后,杨辉停了一下,接着说:“Martin, I don't have much time.”
这是马丁第一次听到杨辉用英语的口吻称呼他,又说自己时间不多了,神情非常悲切,马丁很想问问杨辉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说出口的。
“辉,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你父母的葬礼我会帮你办好,你就大胆地去找她吧,找到她,一定要大声地和她说‘LOVE YOU’这样,她会知道的。”
“谢谢了,那我走了,后续的事就拜托你了。”
杨辉向马丁深深鞠躬,随后走远,马丁就一直看着杨辉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