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益杨县的农民完公粮,都是农民在夏秋两季约定时间内自行或背或挑把粮食送到指定地点,跟会计当面称斤论两登记名册,便算交割完毕。
会计会检查粮食的优劣干湿。如果颗粒不够饱满,会计可能会有话说,甚至无法完成交割;如果粮食没有晒干有湿气,也是无法完成交割的,农民若是不想白跑一趟,就只能到附近熟人处借晒席,等着把粮食晾晒干了才能完成交割。
上交款开始征收以后,益杨县依然是分夏秋两季开始征收。每到丰收季节,专门有收购粮食的卡车下到各大队。农民挑来粮食,称斤论两,依照统购价换算成上交款完成交割。若是粮食不够,则交现金补上差额。
上交款每年都会上涨,对那时候的农民来说确实是一笔相对沉重的负担。交不上的大有人在。而这笔款项的征收力度却是很大的。若是交不上,大队队长书记等村上领导隔三差五就会登门催要,实在交不上就只好捉鸡捉鸭牵猪儿。
李家沟村李成贤的另一个远房堂哥李成信和赵先苗夫妻,他家里一共五个人的土地。李成信的父母已死,姐姐远嫁东沙市,因此一直以来他夫妻二人头上便有五个人的土地。
他家的土地水田少而土地多,水稻种得相对较少,本来收成便比不上别家,而两口子每年却要交一千多元的上交款!年年都因为这个事情跟村上扯皮。然而,扯皮归扯皮,但这笔款项李成信却不得不交,否则就要被捉急捉鸭牵猪儿。
为了逃避沉重的上交款,去年李成信夫妻托人走门路,把户口从李家沟村迁移到小童镇,摇身一变,从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从此,土地照样耕种,提留统筹却半点也不用交了。
李家沟的其他人自然没有李成信的想法多,老老实实地种地上税。今年李成贤家里便要给出六百五十元的款额。其时活猪价格才一块六到一块八一斤,一头两百斤重的活猪也才三百多元,六百五十元几乎相当于两头活猪的价格。
听连娇说起明日完上交款,李成贤和洪秀将今年收成一合计,双双叹了口气。连夜将谷子用几条蛇皮口袋装好,上秤称好。
次日上午,用过早饭,李成贤便借来木板车将两家人的谷子码好捆牢,他在前面拖,洪秀连娇二人在后头推,三人一同来到沟上头的老公社大队。
老公社大队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乡村小学。这个小学实在很小,只有两间教室,实际启用的只有一间,收的都是李家沟自己村里的十来个学生,另一间教室则被附近的村民用来当柴屋,码了满满一屋子的秸秆。
在小学的操场坝子上,此时已经堆了许多蛇皮口袋,围了七八个完上交款的村民。队上的张会计坐在一张课桌前,一边登记账目,一边交代工作人员将村民的粮食一一上秤。
正排队等待上秤的李成贤看到大槐树院子底下的钱思清老汉也推着粮食上来了。李成贤便上去打招呼说:“老辈子,你今天也来完粮哇?”
李钱两姓是李家沟的两个大姓,在李家沟本地,李钱两家都有深厚的家传渊源。李家有“世家义门”的美誉,钱家有“千忍善堂”的令名。
“嗯嗯,成贤你们今年谷子打得不少哟。”钱思清也笑着打招呼。
略做寒暄,李成贤便问道:“老辈子,致军窑厂的砖销得如何?”
这钱思清老汉是开窑厂的张致军的父亲。张致军的窑厂最近只通知干了半天的活儿,到如今已经有四五天没有通知开工了。李成贤上前跟钱思清交谈,一来是打个招呼,二来却是想侧面了解一下张致军窑厂的情况。
听李成贤问起窑厂情况,钱思清哎呀一声,呵呵笑道:“昨天致军娃儿跟我说,这两天就要开工了哩,他说拉到了大客户。等等就好。”
钱思清老汉从来都忠厚老实与人为善。钱致军这次重开窑厂,干了三个多月,目前只给乡亲们发了一个多月的工资。至于之前的欠款,张致军托他父亲挨家挨户给乡亲们保证说“窑厂挣了钱,一定一分不少地发给乡亲们”。在窑上干活的老乡,其中不乏为人尖刻吝啬者,之所以没找张致军闹腾,一大半是冲钱思清老汉的为人。
李成贤见钱思清老汉这样说,心头便有了底。旁边的成兴说道:“哎呀,我们着实希望致军的窑厂生意兴隆哩。他挣钱,我们也有活路做。”
“就是!”李成贤也附和着笑道,“我们这些泥腿子在土地里把手抠烂都刨不到钱。”
钱思清诚恳地说道:“我就是让他现在做扎实点,不要像以前那么跳脱。不图自己要挣好多钱,关键是要把窑厂整盈利,把老乡些的钱结了。”
“思清老弟,你就冲你这么说。你家致军娃儿肯定能干成大事,挣大钱哩。”
说话的是李明义老爷子。他知道今天大队上闹热,又见老伙计钱思清上去了,自己在家里坐不住也到大队上凑热闹来了。
已经七十岁多岁饱经风雨的李明义这一两年十分嗜睡,有时候抱着小孙女李亮都能坐着都能睡了过去,洪秀都不太敢把女儿拿给他抱。是以,这一两年李明义都不怎么出门,大多时候都在自家的阶沿上坐着。难得今日活泛了,来到大队上,听到老伙计钱思清说话,实在是大感亲切。
“明义哥,难得你今天出门走走。”钱思清瞧见李明义,连忙拉着李明义的手,跟他说话。
李明义不理儿子儿媳跟他打招呼,只一个劲儿拉着他老伙计的手说话。
瞧着如今的小学操场,当年老公社的批斗场,今日完上交款的热闹景象依稀当年开批斗会的热闹模样。就是在这里,他曾经被积极分子打得胸腔积血。时隔多年,这里热闹依旧,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安宁和祥和。
此刻七十多岁的李明义站在这里,面对此情此景,顿生恍如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