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学校的老师们水平都很不错。尤其是这位教授你魔药学的斯内普先生。虽然他似乎有时过于严厉了些,嗯,我想,在课堂的实际操作中,这位先生大概也保持着这样一种风格——但要我说,这是一种很棒的风格——毕竟,只有端正的态度和良好的基础操作,才能让他的学生们离开魔药学课堂后,突然有一天要自己制作魔药的时候,不至于上手就炸掉坩埚。”
雷奥妮夫人的画像阅览了莎莉所有的论文与课堂笔记,这位生长于德国的女巫对斯内普大为赞赏。
年轻的雷奥妮夫人认为,被岁月赋予深度的面容更易使小孩子信服与听从,所以她在服用增龄剂后,面对着镜子,画下了自己五十岁的模样——那头整整齐齐贴着脸颊的黑色短卷发里掺着显眼的银灰色发丝,鼻翼两侧是故意着重刻画的皱纹,就像卡在她标准日耳曼人深邃眉骨下的银边圆形镜片一样,充满了严厉的色彩。
——所以她也不太爱笑(莎莉小时候曾猜测,是为了防止镜片从脸颊上滑脱,那样大概有损雷奥妮夫人睿智的形象),但此时,她的嘴角轻松地上扬,颇有所见略同的意思。
“而且我从克林达那儿听过这个名字,他那时候应该还是学生……唔,一位相当年轻的魔药大师。”
莎莉手中的羽毛笔停了一下,又开始规律地抖动。
雷奥妮夫人从一旁的书堆中抽出了一叠手稿:“……好吧,既然如此,让我们放下吉格的课本——我要教你一些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比如在缺乏材料的情况下,如何用现有的或是能够获得的材料去制作你想要的药水的替代品。为了我们之后的课程进度,你要自己在草药学和神奇动物学上下更多的功夫了,莎莉。”
这大概是莎莉目前为止接触到的最复杂的课题了。
雷奥妮夫人从《魔法药剂与药水》中提取出了所有一、二年级必须学会如何制作的魔药,给莎莉下达了任务:她让她去收集每种药水从被创造出来、直到如今由阿森尼·吉格录入教材为止的,所有被记录在册的材料配方,并分析它们的演变过程。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过于为难,但实际上,直接耗费了莎莉将近一周的假期时间。
——以莎莉最为熟悉、魔药学课堂上还与斯内普简单讨论过的疥疮药水为例:吉格的教材中给出的标准配方使用了6根蛇牙、4只角蛞蝓和2根豪猪刺;而莎莉所能查阅到的最早的配方则使用了12根黄蜂的尾针、2只角蛞蝓(还有贴心的标注:最好产自冈瓦纳大陆的粉红色角蛞蝓)、3打兰烧焦的松树枝灰烬和1根豪猪尾巴。
——从后一个配方到前一个配方,光是从巫师历史上所有公开发表关于疥疮药水的改良意见中,选取高度可信、通过熬制确认有效的,就有七次演变(仅针对材料有所变化。改变了处理方式、搅拌次数和方向的修改声明被雷奥妮夫人仁慈地剔除了参考范围)。
针对这些配方,莎莉要思考的问题包括:
总计八瓶不同配方制成的疥疮药水异同之处在哪里?为什么这一位巫师要提出这样的改良方式?这和每位巫师个人的出生地、用药习惯和家族传承有什么联系?药剂师所处的时代与历史背景在药材的选择中起何等作用?
再者:
每一个方子里的材料分别在其所制成的疥疮药水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这些材料中蕴含的能量在药水熬制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它们是否互相影响又互相造成了什么影响?
更细化的:
所有的这些魔药材料,各自单独的性质是什么样的?它们通常被运用在那些药水中?不同的产地的同一物种、同一产地两个差别细微的变种,同一份材料经过不同的储藏手段、不同的处理方法,分别得到的素材的效用和能量差别在哪里?这又会对最后的药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其影响又是否在可以被接受的范围内?
…………
“……如果这样看的话,岂不是没有任何一种材料,可以完全替代另一种材料?”
“当然有,莎莉。知识是很调皮的,怹向来喜欢并擅于去玩弄每一位追求者——你才分析了几种药水,就迷失在知识的陷阱里了吗?……清醒一点,孩子,作为这条看不见来路、也绝不会有尽头的漫长道路上的先行者,我想要你坚信的一点是——知识的世界绝不存在‘没有’——你应当永久地抱持一种希望,即便你已经预见自己下一秒就将死亡,但希望是会亘久流传的。”
“……在这条路上,倒下的,永远只有绝望者,而非失败者。”
雷奥妮夫人意味深长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了更远处的地方。
莎莉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雷奥妮夫人收起了回忆的神色。
“好吧,现在和你说这些或许为时尚早,”她说,“就你刚才那个问题来说,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个答案——罗莱蕾金发就可以完全替代恶尔精的舌头——它们一个是神奇水生植物,一个来自于神奇动物,储藏和处理方法都完全不同,但如果用来制作迷途药水,你无需改变其他任何材料、搅拌方式或是最后挥舞魔杖的手法,只要将后者代替前者放进坩埚,你就可以得到一份完美的迷途药水。”
“抱歉夫人,我不太清楚德国的情况。但是据我所知,首先取舌头这种会对神奇动物造成不可逆伤害的素材获取方式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很多巫师提出过反对意见;其次迷途药水是英国魔法部绝对禁止私人制作的药水。因为十八世纪一场国际性的魔药赛事上,一位来自于德姆斯特朗的幼年巫师试图通过给其他学校的选手服用迷途药水来作弊——他成功地让对手们喝下了药水,结果彻底迷失方向感的巫师们在塔斯马尼亚塔肯森林里受了重伤,几乎危及生命……”
莎莉的声音越来越小——她逐渐意识到德姆斯特朗毕业的雷奥妮夫人应该比她更熟悉这个“事故”(她甚至怀疑这位激进的夫人就是因为看了这段历史才会去研究迷途药水的,毕竟这是一个相当冷门的禁药)。
莎莉咽了口口水。
端坐在靠背椅上的雷奥妮夫人扬起眉毛,脸上就好像写着——‘那你要去英国魔法部告发我吗?一个死了几十年的德国巫师、还是她的画像?’
莎莉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您说的罗莱蕾金发是指罗莱雷的金色青苔吗,这种只生长在罗莱蕾礁石底下的神奇植物不是已经被国际魔药协会认定,除了保护嗓子、使声音更好听以外,没有其他用途了吗?而且产量十分稀少,又必须浸泡在莱茵河河水里,还要每日更换新鲜的浸液,储藏十分麻烦——我只听说会有乐团歌手用它来泡水喝。”
闻言,雷奥妮夫人站起身,在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放在画像的最前方,书页随着莎莉的阅读自行翻动着。
——那是她生前关于罗莱蕾金发的所有研究记录。
罗莱蕾金发实际上是一位女巫首先发现的神奇水生植物。她成功地将它移植到莱茵河畔的礁石下,当有船走过,打破水流的平衡,这个微妙的地理位置会使水面产生漩涡。罗莱蕾金发存在一种特殊的生长结构,会因为暗流发出若有若无的奇妙声响,而这种声响会迷惑人类的感知,使人失去水流中的方向感,随即发生触礁事故。之后,这位女巫就会堂而皇之地去搜刮船员们的财物(麻瓜关于罗莱蕾在莱茵河畔等待爱人归来的故事也就由此误传出来)。
雷奥妮夫人发现,只有落日照耀时采收的罗莱蕾金发魔药效用是最好的。而且它不仅可以用来代替恶尔精的舌头制作迷途药水,经过不断的试验,她挖掘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药效。
‘……如果有人愿意每天为他深爱的人流下1盎司的泪水,再把10g罗莱蕾金发浸入其中、完全避光(每日换液)浸泡三十天,最后取出来捣烂的罗莱蕾金发就可以为他的爱人镇痛:直接敷在外部的伤口或者肢体上,起效最快,保持时间最长;和泪水一起饮用,对身体内部的疾病造成的疼痛同样能达到镇定的效果。此种用法不会影响身体活动……
……是非常有效的强力镇痛剂,完全可以消除普通魔咒导致的、暂时无法缓解的疼痛……对消除黑魔法导致的、存在于肉体上的疼痛同样有效……能量非常稳定、可与目前所有已知的治疗魔药混用,对其药效不会产生不良影响……
……副作用暂未发现……
……是否只存在镇痛效果?是否存在治愈能力?需要更多试验……’
再往后翻,就是空白的了。
“您为什么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了——您深爱的人离开了您吗?”莎莉问。
她知道,雷奥妮夫人一直独自完成所有的研究,能得到这样的发现,必然是她亲自为另一个人流下了远远超出1盎司的眼泪。
雷奥妮夫人很清楚莎莉的脾性——这个女孩儿只关心能不能获得更多的、关于一个鲜有人研究的事物的知识——于是她也不觉得是被提及了什么伤心事,只是语气淡淡地说:
“是我离开了她。”
“我的女儿,佛吉亚的母亲,也就是你的祖母——她生下来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身体已经因为长时间接触各种魔药与危险的黑魔法而累积了巨大的伤害——并传给了她。”
“我不会为自己的死亡而担忧,因为我早已为此做好准备。但我确实对她充满了愧疚——我本打算亲手结束她的痛苦,但是她的眼泪打动了我,她告诉我,她有了一个深爱的人,为了那个人,即便要拖着一具无法跑跳、病痛缠身、药石无医的身体,她也想要更久地活下去。”
“可惜,我刚刚发现了罗莱蕾金发的用法,意外就发生了——而我的画像只能承载我已经得到的知识,却没有办法继续我的研究。”
后来,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女人,拼尽全力要为爱人留下一个孩子,随后早早地撒手人寰;她的爱人也因为悲恸大病一场,最终病重不治,远离了人世。
爱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这样的故事,就算是放在多萝西娅的家族史里面,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莎莉双手向里按压脸颊,用肉体上的疼痛来击败脑子里的疼痛。
她想。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母亲选择把自己囚禁在多萝西娅——她本就是一个纯粹的多萝西娅。
那我呢?
莎莉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下意识地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
就像她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多萝西娅小姐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做一个真正的多萝西娅,也不想知道。
她是这么想的。
隐隐约约、再度袭来的头痛也帮助她果断地放弃了这个问题。
但是这个奇怪的问题,从某方面来说,做了一件好事——它帮助莎莉终于从连日不断的魔药学和草药学中挣脱出来——莎莉从琐碎的不重要记忆里想起了一件相对重要的事情。
——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佛吉亚,马尔福庄园邀请她参加圣诞晚会的事情。
——而根据德拉科在火车上所说的时间,舞会就在下一周。
——自己的身上现在还满是永夜降临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