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德急忙用毛手帕揩了一下鼻尖上晃动着的清鼻涕,自己还坐在炕边缘,本想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儿子。可当那只瘦巴巴干瘪的老手刚伸到了半空中,就像触电一样一下子哆哆嗦嗦又缩了回去,他噙着热泪的眼睛,分明看见自己儿子的头发怎么那么蓬乱?身上的衣服灰尘薄土很多,自己的孩子可不会这样,为啥也打了那么多皱褶?就连那双平时好看的大眼睛,咋看也红肿了起来成了两个烂枣了呢?.....我这.可怜的孩子呀,自己肯定在路上已经哭过了!
“佳林......”韩国德嗓音有点颤抖,“不要难过了嘛,咱回来就回来吧!咱这黄土地也能活人呢,也不会差哪里去......”
与此同时,佳林妈也从锅台那边转过来,慢慢的走到儿子跟前,伸出一只手颤抖的搭在佳林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有些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着她的宝贝儿子,嘴里没完没了满带哭腔一个劲地嚷着:“俺孩......看把俺孩都成个啥模样啦......赶紧守着你爹上炕歇着去!妈在忙一阵子子就把饭菜弄好了。走了这一程的路,肯定是又饿又乏了吧,等下一定要多吃些......”
“不。妈,我一点也不觉的累,现在也不饿!要么......我帮您拉风箱吧。”韩佳林说着,把腿一撩,坐在灶台风箱前那个板凳上。韩国德老两口一下子都被愣怔住了,都不由地悄悄相互瞅了一眼对方,心里都在泛着嘀咕:这孩子进了一段县城,感觉好像一下学得乖巧了,也懂事了一些!你看他如今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怎么就平静安然地跟没事人一样?还是孩子受到打击太大了。
韩佳林也怕是没有料到他的父母亲所猜想的那样吧,跟上一次丢了工作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早已截然不同了。这个要刚强的年青人,虽然他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受着屡屡的打击,而他却将打击作为给自己的一番历练,将摔跤看成是自己再次站起来的起点。从狂妄自大到脚踏实地,从自己在父母面前赌气耍横的事情到开始知道体贴二位老人生活的不易,他的精神世界正在不断悄悄发生着转变。上一次被免掉了工作,他把自己关起来门不出,户不入,跟自己赌气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经历多少朦胧的睡意中,有经过多少个清晨与傍晚,看着父母二老为自己操持这个贫穷的家,每天都拖着疲惫瘦弱的身体,每天早出晚归,宁愿每天将最苦最累的活儿往自己肩上挑,而也不忍心指使他们的儿子出去干活,他的心就在滴血!自己真的理解父母吗?后来,日子虽然一天天平淡地过去,在他心灵上的创伤也在每天的生活中慢慢愈合,唯独想起这件事,父母亲那疲惫瘦弱的身影就会在不住的在眼前晃动。他对自己便会悔恨,自责,恨他自己不成器,是王八蛋!这可是生他养他的至亲啊。
就在要临进家门时,他也一直再告诫自己:佳林啊,你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真的老大不小了!你见了父母,可千万不能像上一回丢了工作那样了,可不能再有哭着鼻子流泪水再耍自己小孩子脾气了!父母已经活得多么凄惶?还要对你任劳任怨的,那几年为了供自己念书,你难道忘了吗?他们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就为了让你吃穿好,眼看得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年龄也大了......
韩国德拿出烟布袋点燃一锅烟,低头吸溜了几口,让自己尽量平静一些,然后从炕沿上溜下地,面容看似平静地走到儿子跟前,轻声问道:
“佳林啊,你在哪城里头......是不是把自己家领导给冲撞了?”不然怎么会这样?
“啥领导......”
韩佳林,都有些被问的不知了。
韩国德继续说道“那人家上边为啥会好好得就让你回村了呢?你真没有得罪领导吗?
“这个......”韩佳林也被这个话题问住了,难过地皱了下眉头。他望向了一眼有些疑惑的父亲,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现在已经算是过去了,就不用再去说其它的了,用不着咱们再为这件事情操心费神了;其实人家领导对我还是挺好的!只不过是......哎,有人举报说我参加工作没有经过正式招工手续,不是自己努力招上的,而是靠人家关系走后门才上的!”所以也就这样的一档子事。
韩国德顿时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种结果,直接皱起了抬头纹,脑门上感觉嗡嗡响得一声,自己就这么僵立在那里,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就听见还在厨房灶台上忙活的老伴儿嘴里嚷了起。韩佳林的母亲急忙从灶台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来,老人家先将两只手在围裙上匆匆一摸,然后就有些有点气愤地嚷嚷道:
“你们都说说......”佳林妈嘴里喷着怨气,“他们这些当公家的怎么能这样做,人怎么就连咱村乡老百姓都不如?他们现在说话办事还算不算数?当时可是他们公家那个姓王跟姓李的干部把你弄走的!说的时候也挺好的,怎么这阵子怎又赖咱们走后门了呢?......难道那个姓王的干部在县城里说话不算数?”那当时怎么答应的那么痛快的。
“就是的,还能这样办事”韩国德一下回过了神,“想起那个随着你二叔回来的那两个什么干部,说话办事看起来有板有眼的,感觉挺好一个人!怎么办事不牢靠。
“哼”,韩佳林一想到这个就冷笑了一声,“就是那个叫王胜的人!在咱们县里头刚提拔上来的那个社保局副局长!他为了讨好我二叔,还梦想着攀上我二叔这棵大树往上爬一下,就瞒着人家组织,偷偷的在背地里私自给我闹了一套假手续,这样叫人家......”韩佳林刚想准备说:“叫人家举报了!”可转念一想,自己父母亲如果知道他在县城那边还让人告发他们的儿子,那这样心里怕不知又要愤怒成一个什么模样的人了。急忙改口:“叫人家上面发觉了!”人家上面就把我退回来了。
冷清的房子里即刻又没了声响,刚刚才活泛了一阵子的气氛,现在顿时又冷落下来。也只有韩佳林手中的那个有些走风漏气的破风箱子,还在紧一声慢一声有气无力叭嗒着。
外面风就好像赶着沙尘,在满世界咆哮着,在大声诉说着什么,一些被刮起的碎小沙砾,将窗户纸敲打得滋滋乱响。带起几片枯黄的树叶随着风势,在空中飞起;它们就像拥有了翅膀一样,像彼此追逐着,嬉戏着,玩耍着,在空中不断翻着跟斗,看起来很开心。
韩国德又无力地爬回到大炕上,嘴里头那杆不知早已熄了火的旱烟锅还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习惯地啜吸着。他皱着眉在痛苦地思索着,他是为儿子那苦涩的年华而感到惋惜,也为这个家以后生活无望的前景而痛心。
过了好一阵,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将那已熄火的旱烟锅里的烟灰抖颤地敲在炕沿上,说道:“佳林啊,这往后的日子,你记住,咱们在这过日子的谋算可不能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真的不能太高了!”韩国德在不断重复着自己说的这几句。踌躇了一阵,又说:没有人会不想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可这过日子说来说去还是得认命啊!老辈人说的其实一点没错:‘命啊是那量身的尺,那是一步一个刻。’这个,我是相信的!你啊还是太年轻,等你以后遭遇的事情多了些,你也就会慢慢从事情里明白爹现在说的都在理的......”
这时韩国德他突然扬了一下胳膊,冲在小板凳坐着的老伴儿提高嗓音喊:“佳林他妈,呆一会儿,你把咱孩子过去穿过的那些劳动衣裳从那个箱子里倒腾出来,让咱孩子干活再穿上......唉,咱这受罪人!啥时候也别忘了本,咱们还得从这黄土地里挣到咱们得口饭吃!谁叫咱们是庄稼人呢!”
韩佳林默不作声坐在那个板凳上,昂着头,扭着脖子,两眼有些茫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对他说的话,他听进去多少,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难道以后就要这样了吗?
韩国德一下又心疼起他这个可怜的儿子来了,又急忙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压低一些嗓音说:“佳林,爸知道你这阵子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你也不用急着出去劳动,地里的活啊,有我和你妈料理着呢!”你先咱家休息一段时间。
“不用。爸,妈!我明天就可以出门干活了,去参加队里的秋收劳动!别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别人能吃的苦,我照样也吃得起!”韩佳林站起身来说着话,他也不想让父母为他付出那么多,自己也没有那么脆弱。
窗外的风似乎比先前要小了许多,被风吹的枯叶也落在了地上,一只被风吹落在窗棂上的蜜蜂,现在又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这小家伙伸展了几下自己毛茸茸的小细腿,用触须轻轻试探了几下,开始为自己再次飞翔做着准备,它然后一抖翅膀飞在空中,眨眼间便在这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惆怅中的一家人在这有些沉闷的气氛中煎熬着,谁也没有兴致再多说半句多余的话了;在这个土房里,一时间倒静得可怕。
还好那只狸花猫偶尔叫几声,也算是给这个沉寂的房间里带来了些许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