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邹野是很喜欢来灵泉寺的,一来二去的,这山上的大师们和他关系也熟了。
但明印大师却是个例外。
明印大师是灵泉寺的方丈,德高望重,向来深居简出,邹野只见过一面。
那次他还是随着父亲一起过来的,但当时明印大师亦只打了个照面就离开了,哪想今日竟会在母亲的超度仪式上见到他。
佛堂前摆着一副楠木棺材,百十来位身着明黄色的大师们有序地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嘴上念念有词。
邹野并不清楚他们念的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伴随着木鱼的敲击声,空气中有舒缓心神的香烛味传来。
那感觉……只觉得心中所有的燥郁一下就消散了,内心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斜,大堂里的喃喃佛语不断。
“大师。”
“施主,请随我移步后堂。”
显然明印大师认识邹野,仪式一结束就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邹野不明所以,但明印大师也没让他久等,只见他拿着一个木箱子就走了出来。
“这是你母亲的生前物。”
听到这话邹野愣怔在原地,手上像是绑了千斤重担一样,硬是抬不起来。
“人死如灯灭,施主,可不要让仇恨迷了心智啊!!”
明印大师说完就离开,只将那个木箱子放在了他的手边。
邹野看着那个一尺左右长度的木箱子怔怔出神,眼见着明印大师即将离去,神魂突然入壳,他整个人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大师,我有一惑可否能解?”邹野转头回问。
明印大师并未问其何惑,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捻起佛珠回道:“一念起,因果生;一念嗔,百万障。施主,命数皆自定,你我不可求。只愿施主今后能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大师,我……”
“阿弥陀佛!!”明印大师只双手合十行礼,明显不愿多说。
“是邹野莽撞了!!”
眼见着那精壮的少年离开,后堂的帘子被人拉了开,有一面白无须的老者从后方厢房处走了过来。
“你主子也曾找我解过惑”,明印大师明显认识这人,相比面对邹野他此时说话明显随意许多,“求惑而不去祸又何必来扰了佛祖的清净?”
老者笑了笑并不答话,有些话面前这人能说他可不能说。
“那位对这小子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明印继续问道。
老者,准确来说黄德顺抿了抿杯中的茶水,在对方耐心即将告罄之际才缓缓言道:“子嗣难存,东宫不慧。至于这位……”
黄德顺目光朝早已消失不见的那人方位看去,神情晦涩不明,“……身存龙气,肖似昭王。他今后是何造化谁也说不准!”
明印冷哼一声,明显对宝座上那位心生不满,“就因为相貌相似就不认这个儿子,就因为自己那些阴暗心思就宁愿皇位交到不适合的人手上?……”。
眼看着黄德顺要反驳,被明印立马制止,“你别跟我说是因为这小子出生不正,他吕哲是那种看世人世俗眼光的人吗?再说他若真的要认这小子,他会没手段让其名正言顺地归位?”
“他就是觉得自己这皇位是他得了便宜捡来的,他害怕!害怕那群大臣并不是真心臣服于他。他怕真的认了这小子,那群重臣就直接倒戈了。”
明印大师越说越气,“他越害怕,就越要证明自己比昭王有能力。所以他不惜与蛮族合作,将白单纳入版图。对,他是成功了,经此一事,谁还记得什么昭王?人们只会记得他,一个横扫白单,扩充疆域的帝王。”
“明印,慎言!!”黄德顺开口提醒,他这老朋友在外人面前倒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谁又想到私底下竟是这么个脾气?
“行,他的事我也管不了,只要不再在我寺里安人就行。我这里是供奉香火的寺庙,不是他吕哲明争暗斗的监狱!”
明印说的自是灵泉寺囚禁容芸儿一事。
兴帝吕哲、明印大师以及黄德顺三人相逢微时,虽时过境迁,但如今能这么指着兴帝鼻子骂的,这世上还真就只明印一人了。
“你去哪?君上还要你去宫里坐坐呢!”黄德顺冲着明印身影大喊。
“不去,他杀业太重,我要去为他积德行善!”
黄德顺无奈一笑,这明印啊,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也难怪君上对他格外不同了。
先不说明印大师又下山云游四方去了,只说黄德顺问了周边的小沙弥顺着邹野的足迹找去。
*
空荡荡的佛堂,没了白日的喧嚣。
咚咚咚的木鱼敲击声不断从角落处传来,是这间佛堂唯一的声音。
佛堂四周摆满了烛火,白日的那个楠木棺材还摆放在正中央,孤零零的,显得颇为凄凉。
有一个手捧深棕色箱子的少年从门口走了进来,起先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继而随着烛光的逼近,将其面貌全部显露了出来。
介于幼稚和成熟之间的脸庞上,青色胡须爬满了脸颊。
少年嘴唇紧抿,一步一步地朝着棺材头部走去。步履蹒跚,昭显了其内心的沉重。
少年在棺材旁站了许久,久到他的周身被香火浸染。
终于,随着砰呲一声作响,未曾封棺的棺盖被其一把拉了开,顿时有异味从棺材里溢了出来。
棺材里的那女人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以前只觉得她眼神冰冷,让人打心底里发凉。现在真看不到了,却又只觉得恐慌。
两年时间不见,她变老了许多。
手慢慢触碰上去,只觉得冰凉冰凉的,心中有些发堵,大脑有些懵怔。他以为见到这人的遗体时他会很伤心,亦或是很畅快,但很可悲的,竟什么都没有。
木鱼声突然停止,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邹野冲门口瞟了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收了回来。手上动作不停,缓缓地将棺材重新闭合。
“邹某家母离世,心情悲愤,恐怠慢了大监。”
这话换句话,明显在说——你们害死了我母亲,我意见很大,现在不想搭理你们。
黄德顺无奈一笑,“你这孩子倒是实诚。”
邹野没说话黄德顺也没在意,他今日过来本就没打算这小子能对他有啥好脸色。
“战场上刀剑无眼,文昌伯向君上请了旨,只要你愿意,可以为你在京中谋一个……”
他话还说完,已被对方直接打断。
“是文昌伯的意思,还是君上的意思?”
“这……”
“看来是君上的意思,不然他也不会特意派你来跟我说这件事”,邹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嘲讽的意思明显,“怎么?又想起来我身上流着他血脉了?”
“邹野,君上他……”
“你不用跟他说好话,我也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如今我母亲已死,往事红尘也应有个了结了。你跟他说,我邹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后自会重回战场,今后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眼见着邹野要离开此处,被黄德顺一把抓住了,“你母亲死得憋屈,你不想为你母亲讨个公道?”
“呵~!”,邹野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谁不知这人厌恶我至极,如今她死了我应该开心才对,我为什么要替她讨要公道?”
邹野会是这个反应,显然是黄德顺没料到的。据他打听来的消息,这人骨子里可是甚重感情的啊!
“那文昌伯呢,你祖母呢,文昌伯数百家丁仆从呢?你也不在乎了?”
邹野离去的脚步停顿,显然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黄德顺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对其步步逼近,“邹野啊,听老奴一句劝,要想护身边人平安,你就得对宫里那位服软。老奴伺候君上多年,也算能揣度其几分心思,不管君上对别人是如何的无情,但他对于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有一句话黄德顺没说,一个优秀的备胎继承人,可不是不一样的吗?
“这也是他让你对我说的?”
“自然不是!”黄德顺不愧是站在兴帝身边数年荣宠不断的大监,笼络人心自有一手,“君上只让我来看看你,顺便操办下容氏的葬礼。老奴有此言论,只因为……老奴一路看你走来,委实是心疼你啊!!”
这话一出,对于一向缺爱的邹野来说哪能不破防?连带着看黄德顺的眼神都变了。
“他派你来安葬……?可是他不是下了旨……?”邹野语气喃喃。
黄德顺瞟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恕老奴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容氏疯癫,又向来对你无情。她死了,其实于你并无弊害!”
“你闭嘴!她再如何也容不得你来置喙!!”邹野立马反驳,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对于黄德顺他明显亲近了许多。
“是老奴失言了!但老奴说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先不论文昌伯府的安危,就说若有一日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觉得你还能置身事外吗?皇位之争,向来你死我活,这可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就比如君上,他年少时可是立志做个逍遥闲散的郡王的,可结果了,您也是知道的。”
黄德顺还在一旁苦口婆心,“邹野啊,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身边之人皆因你的身份陷入了生死之危,到那时你又该如何?”
“如何?”邹野怔怔出神,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权利斗争离他还过于遥远。
“自然是现在就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啊!我在宫中为你周旋,你在军中发展势力。若有遭一日突发变故,也不至于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啊!!”
此时的邹野还显稚嫩,但不代表他就好糊弄。黄德顺的目的已如此地昭然若揭,他又怎么可能还没意识到?
“你为何要帮我?”
“老奴可不是帮你,老奴是看你重情重义,赌自己一个未来罢了!!”黄德顺并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但偏偏如此,更能让人信服。
“那你可能赌错了!!”邹野自嘲一笑,他身边的人啊,为什么都对他有着盲目的自信呢?
黄德顺如此,文昌伯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