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魔族中人，你会拥戴这么一个害死族中人，害死主君的罪魁祸首吗？”
苏煜默了片刻，说道：“这并非你的本意。”
很苍白的安慰，颜如玉面露讥讽，“好心办坏事，便不叫坏事了吗？我的本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我蠢笨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魔族中人臣服于我，却不见得真心拥护我。”
她入主魔域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到最后大事了却把魔君令交给萧木易的时候，他是有说过魔族上下以圣君为尊，可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三百多年，物是人非，她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哪里知道现在的魔界是什么样子？更不会知道如今的他们如何看她如何待她。
“在不净观的时候那样说，无非就是为了涨志气罢了，另外也就是想看看他们是不计后果也要除掉我还是会顾全大局放过我？”
“好在你术法高深，他们除不掉你，你也不需要他们放过。”
苏煜这话说得对极，颜如玉眉眼轻扬。她最拿手的本事便是保命逃生，只要她不想，普天之下几乎没有人能除掉她，但她自己想不想被除掉那就不好说了。
颜如玉吃菜喝酒无意间抬眸，见苏煜闷声不动若有所思，随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和魔君沧海。”
“嗯？”
“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们一个是魔君，一个是仙君夫人，他为什么笃定你会帮他？魔君是在计划收网的时候才告诉你他的打算，可你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里。他凭什么觉得你会帮他探听仙门的作战计划？而你，又为什么对他深信不疑？那样疯狂的计划，你就没想过万一仙门入了陷阱，魔君直接让他们有去无回怎么办？”
“当时没想那么多。”颜如玉坐直了身子，微微往后仰。
“没想那么多？”苏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魔君要仙君夫人帮他请仙门入瓮，再与仙门议和，这完全不是正常的行事逻辑。
仙君夫人不帮忙，此计不成，仙君夫人帮忙了，万一魔君别有用心呢？她就什么都不想救答应了？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讲，我肯定不会相信魔君在仙门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还会与仙门和谈。从魔君的角度来说，也不应该是两军对垒胜券在握的时候放虎归山。所以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相信他不会伤仙门分毫？还是说……你素来就轻信于人？”
面对苏煜的疑问，颜如玉认真思考了一番，“我承认，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心思单蠢，对谁都不设防。但是，三百年前那会儿对沧海君无条件的信任还是有迹可循的。毕竟他也曾是众多宠我、护我之人的其中一个。
数百年的交情，天南地北的厮混，吃喝玩乐我在前，冲锋陷阵他在先。
紧接着便是共患难。天地浩劫，族人尽逝，父亲将我封印在玄棺里沉于弱水底，连同我的记忆也被尘封。当我重现于世，曾经的记忆从脑袋中乍现的时候，沧海君是仅存故人了。
当然，我觉得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和沧海君生于同时。他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孕育出万千生灵。同类生灵相聚，形成各种各样的族群，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生活和生存方式。
曾经，这些“不同”并不以善恶来定义，直到神族陨灭，天地灵气稀薄修行不易乃至人道大兴，便有了以人的意志惯以善恶之分。
于人有益者，为善，奉于高台；于人不利者，为恶，诛尽杀绝。
可是，大千世界是属于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和平共处才是长久之计。我见过六界各族各安其事互不侵犯的祥和之景，沧海君也见过。他说要让仙魔两界能化干戈为玉帛，我理所应当信他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他想要的结果刚好是我乐见其成的。”
苏煜虽有诸多疑虑还是了然地颔了颔首，“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了。”
“我和沧海君算是志趣相投，如果不是可预见的劫难毁天灭地，我们俩说不定会联姻呢。”颜如玉轻笑，笑中带着往事不可追的怅然。
“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
“问都问了，说也说了，你现在跟我说不该问！”
“好奇是人的天性，天性使然，总忍不住想要窥探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想弄清楚心中的疑惑，但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我……”苏煜有些懊恼，有些难过。
为勾起她的伤心事而感到懊恼，为她的伤心事感到难过。
她的过往太沉重了，光听着便让人喘不过气来，很难想象她切身经历的时候该有多么痛苦不堪。
“你不用感到抱歉，这些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并不是不提及它就不存在。相反，那些过往积压在心底，无处排解，每每想起来便恨上心头……”
“栖梧君乃一代仙君，看到自己的夫人和魔君暗中往来，心生怀疑乃人之常情，你……”
“你以为我是恨栖梧君？”颜如玉接过话茬儿，“但凡我能心安理得地恨他都不至于活成这个鬼样子。问题是……我不能。我知道他的苦衷，理解他的立场，明白他不知真相的试探利用合情合理，所以……不能恨他。恨不得他，又怨愤难消，只能恨我自己，恨我蠢笨不自知，恨我自作聪明。”
颜如玉依旧淡漠，淡漠之下是无边无际的悔恨。
那场大战过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天真浪漫的人不再天真，活泼好动的人不再活泼，神采飞扬的人没了神采，只有沉默寡言和自毁自伤。
沉浸在肉体的疼痛里才能减轻几分心里的负罪。
“这不是你的错，怪不得你的。”
“不怪我，怪谁呢？如果不是我入了沉渊的圈套，如果不是我把假的消息告诉了沧海君，如果不是……”
“玉若！”苏煜打断道，“仙魔大战的爆发，沧海君的长眠，是各方面因素促成的。防不胜防的阴谋算计，始料未及的怀疑利用，这些才是所有不幸的根本原因。你能理解栖梧君的苦衷，为什么不能理解你自己的苦衷呢？你都明白他的做法以他的立场合情合理，怎么就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在你的立场之下也是合情合理情有可原的呢？”
情有可原吗？颜如玉垂着眼，神思不明。
“放过你自己吧。这场悲剧里，你虽有过失，却并非罪无可恕，不要再囿于过去自我磋磨了。往事已矣，人活着，总要往前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