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扬和韩士继走到寝宫外面的时候,恰好听到了皇帝的咆哮声,他们两个看了彼此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惶恐。
“陛下……”
裴扬张了张嘴,只觉得嘴里发涩,他咽了口吐沫,发现唾液都是苦的。
韩士继看了裴扬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是问,要不要进去?
裴扬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两个人战战兢兢的进了寝宫,然后同时躬身施礼。
裴扬偷眼看了看皇帝,然后迅速的低下头。
刘武咆哮够了,颓然的在床上坐下来,看着地上瓷碗的碎片和地上的参汤,愤怒之后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你们来有什么事?又想骗朕什么?”
他声音沙哑着问道。
裴扬和韩士继吓的哆嗦了一下,两个人都不敢抬起头。
本来要说的话,却被刘武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说”
刘武无力的摆了摆手道:“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朕,朕的江山又是哪个郡被反贼占了?还是来告诉朕,朕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又是谁叛了朕?”
“不是……”
裴扬小心翼翼的说道:“来之武大将军已经到了江都,就在行宫外面等候陛下传召。”
“来之武回来了?”
刘武猛的抬起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朕天下无双的水师来了,朕无人可敌的舰队回来了。”
“你去立刻将来之武叫来,朕要回东都,朕要亲自去将那些胆敢反我大周的败类一个接着一个的剿了。”
“立刻去叫他进来,朕马上就要回东都!”
“是!”
韩士继拉了想要说什么的裴扬一下,躬身道:“臣这就去把来之武大将军请进来。”
本来想说即便有水师也回不到东都的裴扬被韩士继拉一下,立刻醒悟,知道现在可绝不是跟皇帝说坏消息的时候。
如果非得要说,也不应该是自己来说,来之武不是来了吗,让他来说,他是水师大将军,自己何必要替来之武凭白挨一顿骂?
他连忙躬身,转身出了房门去叫来之武。
不多时,早就等在外面的来之武大步走了进来。
虽然他已经年老,可依然精神奕奕。
尤其是一双虎目,还带着一种大周军人天下无双的霸气。
这种眼神,本来大周府兵的每个人都曾经拥有。
无论是大将军,将军,别将,校尉,还是普通士兵,他们的眼神中曾经都拥有这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因为他们是大周战无不胜的府兵,是天下致锐的府兵。
可是到了今天,这种眼神这种霸气已经在绝大部分人的眼睛里消失不见。
来之武一直在东莱练兵,还不曾和各地的叛军交手过,所以还保持着大周府兵那种独特的傲然。
即便是面对皇帝,身为军人的他依然站的笔直。
“臣,来之武,拜见陛下!”
穿了一身铁甲的来之武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刘武热血沸腾。
他喜欢军礼,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在军中指点江山,挥洒霸气,兵锋所指之处,无人可挡。
“好!”
刘武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快步走到来之武身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曾经有过无数辉煌战绩的大将军,眼神中都是热切的期待。
“来之武,朕现在就要回东都去!”
“臣……遵旨!”
来之武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选择委婉的方式拒绝皇帝,而是选择了一个军人最应该做的事,那就是服从皇帝的命令。
他虽然知道通往东都的水路和陆路都已经被封死,但他知道,皇帝的骄傲在这个时候不容置疑和侵犯。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有着别的什么图谋。
“现在是不是就能出发?”
刘武激动的问道。
不等来之武回答,他颤抖着对慕皇后说道:“皇后,快,命人收拾东西,朕要坐龙舟返回东都,让那些败类看看,朕还在!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陛下!”
来之武抱拳道:“现在还不行,为了陛下的安全,请陛下给臣一个月的时间,臣亲率水师荡平沿途反贼,再来迎接陛下回归东都。如今水路不通,臣需要时间剿灭反贼。”
“啊?”
刘武怔住,随即看向裴扬问道:“你不是告诉朕,东都太平无事吗?你不是告诉朕,河南的反贼已经被剿灭的差不多了吗?”
“前几天你不是还告诉朕,鹰扬郎将左升泰又打了胜仗了?你不是说,刘长恭将沈落困在东郡,不日即可剿灭了吗?”
“怎么水路不通?为什么水路不通!刘义臣呢?朕让他荡平黄河两岸的反贼,他干什么去了!”
“刘义臣……大半年前就病死了。”
韩士继小声说道:“陛下还亲自写了悼词。”
刘武身子一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来之武冷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您被一些小人蒙住了眼睛,他们让您看到的,都是假的!”
“来之武!”
裴扬怒道:“你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怎么?”
来之武冷笑着问道:“裴大人心虚了?我可曾说过,是裴大人蒙蔽了陛下?我可曾说过,裴大人你是奸佞小人?”
“够了!”
刘武颤抖着嘶吼了一声,身子一歪竟然倒了下去。
刘武醒过来的时候,行宫里已经掌灯,慕皇后,来之武,裴扬,韩士继,还有急忙赶来的御医都在旁边守着。
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慕皇后,又看了看来之武等人随即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朕怎么还没有死?”
听到这句话,裴扬来之武等人立刻跪了下去。
“臣有罪!”
众人叩首。
“你们有什么罪?”
刘武自嘲的笑了笑道:“天下是朕的天下,就算天下丢了,也是朕的罪,朕无颜面对先帝。所以朕不敢死,朕怕死了之后没办法跟先帝解释。”
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没人敢抬起头来。
“陛下……”
慕皇后看了看那些大臣,在皇帝身边坐下来,看着刘武憔悴的脸,慕皇后的心里就猛的一疼。
“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臣妾惶恐。”
刘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道:“好,你不想让朕说,朕便不说。到了现在,还陪在朕身边的只有你了。一直都是你,从不曾抛弃过朕。”
“陛下是臣妾的天,臣妾怎么可能离开陛下?无论臣妾在哪儿,都在天下。”
“说的好!”
刘武挣扎坐起来,被慕皇后的一句话又将心中已经渐冷的斗志有激发出一二分。
他看了一眼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的来之武问道:“来之武,你是跟朕说实话的,朕问你,自江都往东都,是不是真的不通了?”
“不通!”
来之武跪着说道:“臣不敢欺君。”
“不敢欺君?”
刘武重复了一遍,随即笑了笑起来:“说的好,现在不敢欺君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你不错,朕很开心。”
“来之武,朕问你,朕若给你最大的权利,可监察百官,可调动天下兵马,朕再赐你先帝的金刀,你能不能帮朕将所有的反贼荡平?”
这句话一说出来,裴扬和韩士继猛的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写满了震惊。
裴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劝什么。
但他们两个都知道,来之武绝不能得到陛下这样的重用,否则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来之武安的什么心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陛下真给了来之武这么大的荣耀权利,来之武能不能将天下反贼全都荡平他们不知道。
他们知道的是,来之武立刻就会先在江都掀起一股滔天血浪。
如今皇帝身边的人,只怕来之武会杀一个干干净净。
来之武的眼神猛的一亮,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他心中狂喜,若是皇帝真的给了他这个权利,那么这江都中,谁还敢谁还能阻拦自己?
只要水师封住南川江,到时候江南大片的繁华之地,都是他的。
“臣……”
他答应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听到殿外有人声嘶力竭的哭喊道:“陛下!我要求见陛下!陛下啊……我父不行了,求陛下开恩!”
“只要能救回父亲,草民宁愿赴死!求陛下成全,派御医救救我父亲!”
“门外是谁?”
刘武皱眉问道。
内侍连忙跑出去看了看,回来躬身道:“陛下,是司徒冲的长子司徒伯山,不知道怎么闯进宫里来了。奴婢这就让人将他叉出去。”
“等等!”
刘武脸色一变,挣扎的起来往门外跑去,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因为跑的太急,竟然跑丢了一只鞋子,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慕皇后连忙追过去扶着他,刘武身子摇晃着到了外面,看着不远处被几个侍卫挡住的司徒伯山,抬了抬手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司徒冲他怎么了?”
“陛下啊!”
司徒伯山扑倒在地嚎啕大哭道:“父亲……他不行了!”
“朕要去看他!朕要去看他!朕要去看伯通,来人,朕要出宫!”
刘武的手颤抖的如同打摆子一样,脸色白的吓人。
兴业十二年,司徒冲病卒。
皇帝怜惜其忠义,追封其为司徒、尚令、十郡太守。
班剑四十人,辒京车,前后部鼓吹,谥曰恭,周炀帝令黄门侍郎裴扬祭以太牢,鸿胪监护丧事。
被贬为奴隶的司徒伯山升为右屯卫大将军,负责江都守卫。
封司徒智及为少监,兄弟二人重新回到了朝中,并且被皇帝重用。
兴业十二年的冬天冷的出奇,天气冷,人心也冷,只有司徒家中一片火热。
谁也不知道,司徒冲临死前和皇帝说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司徒冲对自己做过什么。
谁也不知道,司徒冲死之前,安排了什么。